顶层公寓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将亚丁湾璀璨夜景框成一幅流动的霓虹画。海岛的潮声被彻底置换成了楼下永不停歇的车流嗡鸣。程蝶生站在窗边,手里握着杯温水,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敲着《归潮》里那段标志性的、下沉的低音节奏。城市的光污染让夜空一片混沌,看不到星星。
身后,黎耀辉占据了书房一角。书桌被三块巨大的曲面屏占据,幽蓝的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键盘敲击声密集而冷硬,像冰雹砸在金属板上。屏幕上,数据流瀑布般滚动:实时舆情监测(关键词:程蝶生、柏林爱乐、心理阴影、凌曜);加密通讯记录分析;几个重点标记的IP地址追踪路径。阿杰和“蜂后”的加密通讯窗口不时弹出简短的信息。
“蜂群”系统全功率运转,过滤、分析、反制着从机场开始就围绕他们的无形硝烟。这里不再是海岛的避风港,是信息战的前线指挥所。
第二天,“星耀”总部顶层录音棚。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瞬间切断了外界所有杂音。顶级设备的指示灯幽幽闪烁,空气里弥漫着精密仪器特有的、微冷的金属和塑胶气味。巨大的调音台像一艘星际飞船的控制面板。
程蝶生戴上监听耳机,熟悉的、近乎真空的寂静包裹上来。他走到立麦前,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支架。柏林项目的意向书就压在调音台一角,厚得像块砖。
“先找状态。”黎耀辉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冷静得像手术室里的主刀,“《归潮》,清唱。当热身。”
程蝶生闭上眼。耳机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他需要把维多利亚港的霓虹、楼下喧嚣的车流、还有网上那些捕风捉影的标题,统统关在外面。他需要回到那片礁石滩,回到带着咸腥味的风里。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
声音透过顶级麦克风,清晰、稳定,带着海风般的颗粒感,在耳机里回荡。低沉的韵律像潮水般铺开。他努力抓住那种站在天地间、独自面对大海的孤寂与力量感。
一曲唱罢。耳机里一片死寂。没有海浪声,没有风声,只有他声音最赤裸的呈现。完美,却也冰冷。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标本。
黎耀辉没立刻说话。程蝶生摘下耳机,看向隔音玻璃后的控制室。黎耀辉皱着眉,手指在调音台推子上无意识地滑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干净,稳。”黎耀辉的声音透过对讲传来,听不出情绪,“但…礁石滩的沙子呢?风刮在脸上的痛感呢?”他顿了顿,“太‘干净’了。像处理过的罐头。”
程蝶生心头一刺。他知道黎耀辉的意思。技术无可挑剔,灵魂却差点意思。柏林爱乐要的不是罐头。
“再来。”黎耀辉没给他时间多想。
程蝶生重新戴上耳机。这次他试图用力,让声音更“野”一点。但效果适得其反,像刻意在光滑的玻璃上划痕,显得生硬而做作。
“停。”黎耀辉的声音打断他,“别硬拗。找错方向了。”
程蝶生有些烦躁地扯了下耳机线。录音棚恒温恒湿,他却觉得有点闷。他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黑白琴键像一排沉默的牙齿。他弹起《归潮》的旋律,想借乐器找回感觉。
流畅,准确。每一个音符都踩在点上。但听着听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像一杯温吞水。没有礁石滩上那种挣扎、拉扯、最终归于辽阔的生命力。只有精准的复制。
他猛地停下,手指悬在琴键上。空气凝滞。
黎耀辉推开控制室的门走进来,没说话,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程蝶生盯着谱架上那份《归潮》的乐谱。上面还有他在岛上修改时留下的红蓝笔迹。此刻,那些曾经让他满意的音符,看起来像一堆冰冷的符号。
他忽然伸手,一把将乐谱扯了下来!
刺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录音棚里格外刺耳。他看也不看,几下就将那份承载着海岛记忆的乐谱撕成了碎片,扬手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白色的碎片像雪花般飘落。
他双手撑在钢琴边缘,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录音棚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黎耀辉依旧没说话,也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等着海浪自己平复。
过了好一会儿,程蝶生才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烦躁,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清醒。他看向黎耀辉,声音有点哑:
“那玩意儿…不能用了。”他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碎片,“得重来。从头。”
黎耀辉看着垃圾桶里那堆废纸,又看向程蝶生眼底那片被撕掉旧谱后的、空茫却又带着破釜沉舟意味的沉寂。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某种确认。
“知道了。”黎耀辉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他转身走回控制室,关上门前丢下一句:
“清空缓存。重启。”
录音棚里再次陷入绝对的寂静。程蝶生站在空荡荡的谱架前,看着垃圾桶里那堆代表过去的碎片。没有乐谱,没有预设,只有他自己,和柏林爱乐那座沉甸甸的、名为“东方回响”的山峰。
他缓缓抬起手,悬在冰冷的琴键上方。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剥离了所有依仗后,首面未知的、纯粹的悸动。
重启。从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