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日子,像被阳光和海水浸泡过,绵长而松软。程蝶生脑子里那些偶然蹦出的音符碎片,如同沙滩上随手写下的字迹,被潮水轻轻抹平,没留下成型的痕迹。他尝试坐到木屋那架旧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摊开的空白谱纸被海风翻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黎耀辉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第二日清晨跑步,他带着程蝶生拐向了岛的深处。穿过繁密的椰林,踩过布满孔洞的黑色火山岩,一片风蚀嶙峋的石滩豁然眼前。巨大的浪头裹挟着白沫,凶狠地撞在礁石上,炸开雷鸣般的轰响,脚下的岩石传来沉闷的震颤。
“站这儿。”黎耀辉的声音穿透浪声。
程蝶生依言站上湿滑的岩石,咸涩冰冷的水沫扑面而来,打得脸颊生疼。他闭上眼,那点模糊的调子依旧无踪,只感觉浪声穿透耳膜,首抵胸腔,震得五脏六腑都在跟着轰鸣。
“吵死了!”程蝶生抹掉脸上的水渍,带着一丝烦躁。
黎耀辉只是笑了笑,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汹涌的白线:“别想着捂耳朵。听进去,让它砸开你。”
程蝶生耐下性子。渐渐地,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再仅仅是噪音。它变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力量,不断撞击、粉碎,又在下一刻凝聚重生,周而复始。心里那潭沉寂的水,仿佛被这蛮力凿开了一道缝隙。
夜里,程蝶生被一种莫名的躁动唤醒。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钢琴边。月光透过窗棂,在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开灯,手指试探地按下去。流淌出来的不是旋律,而是几个沉重、短促的低音,模仿着白日里浪头撞礁的闷响。咚…咚…单调而笨拙。
黎耀辉倚在卧室门边,身影融在暗处,沉默地看着。
接连几日,程蝶生都去那片石滩。他带了小小的录音笔,录下风掠过岩隙的呜咽,录下海浪永不疲倦的咆哮,甚至录下自己对着空旷海面不成调的嘶喊。回到木屋,他把这些声音倒进电脑,扭曲的波形在屏幕上疯狂跳动。他皱着眉,尝试剪辑、叠加、变速。弄出来的东西,支离破碎,像电流紊乱的噪音。
“太难听了。”程蝶生摘下耳机,有些挫败地丢在桌上。
黎耀辉拾起来,塞进自己耳朵。电流的嘶鸣、变调的海浪、尖锐的人声混杂着冲击耳膜。他听完,摘下耳机,脸上没什么表情:“比昨天那团乱麻好点。”
“好个鬼!”程蝶生没好气。
“劲儿使出来了,”黎耀辉平静地说,“别总惦记着那点小调调。先把这海、这风、这石头,都装进你心里。”
岛上的安逸日子过久了,程蝶生心里被黎耀辉撩拨起的那点野性,非但没平息,反而像搁浅的鱼,焦躁地扑腾。海浪听多了,石滩也看腻了,他渴望着更强烈的撞击。
一天晚饭时,黎耀辉把平板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是无边无际的焦黄色大地,几棵伞状的金合欢树孤零零地戳着,天空蓝得刺眼。
“西非,撒哈拉边缘。”黎耀辉用筷子点了点屏幕,“有个部落,鼓打得能把魂敲出来。去不去?”
程蝶生夹菜的筷子顿住了。屏幕上的热浪仿佛能灼伤视线。他想起唱片店里那盘非洲鼓的录音,厚重密集的节奏曾捶得他心口发烫。
“要打什么针?”程蝶生问。
“该打的都打。”黎耀辉翻着厚厚一叠旅行医学资料,划掉一行行注意事项,神情专注得像在审阅重要文件,“药也备齐。自己当心点,别乱吃。”
程蝶生嗯了一声:“订票吧。”
手续办得出奇地快。黄热病疫苗扎进胳膊,程蝶生龇牙吸了口冷气。飞机轰鸣着穿过云层,舷窗外的景象从碧海蓝天逐渐过渡成一片望不到边的土黄。舱门打开,干燥滚烫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程蝶生眯起眼,远处的地平线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几辆漆皮剥落的旧吉普车旁,站着几个裹着鲜艳布袍的黑人,脚边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袋。
向导萨姆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英语说得又快又跳跃。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卷起漫天红土烟尘。车后,瘦骨嶙峋的牛慢吞吞地踱步,对扬尘毫不在意。
村落藏在枯萎的荆棘丛后面。低矮的土坯房糊着泥巴,像大地本身的褶皱。几条瘦狗追逐着车轮狂吠,肋骨根根分明。光屁股的小孩在灰土里打滚,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追着陌生的来客。
就在这时,鼓声撞了过来。
咚!咚!咚——!
沉重、浑厚、带着大地的脉动,贴着地面滚滚而来。不是唱片里的声音,是活的,带着体温和尘土的气息,震得吉普车的铁皮都在嗡嗡作响。
村口空地上,篝火噼啪燃烧。男女老少围成一圈。圈子中央,几个精赤上身的汉子,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油亮。他们大腿紧夹着半人高的木鼓,手臂肌肉虬结,裹着兽皮的鼓槌化作残影,雨点般砸落在紧绷的鼓面上。
没有旋律,只有纯粹到极致的节奏!是力量在呐喊,是生命在咆哮!鼓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狂野,仿佛要将脚下的大地锤穿。围着的人群开始跺脚、扭动腰胯,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原始的呼喝,汇入这震天动地的声浪中,野性勃发。
程蝶生站在人群外围,红土沾满了裤脚。那鼓点像有生命般钻进他的耳朵,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最后重重砸在他的脚心。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原始的律动,脚尖一下下点着滚烫坚硬的地面。
萨姆凑近他耳边喊:“‘风滚草’!祭风神的!求雨!”
鼓声攀上新的高峰,如同千军万马在耳畔奔腾厮杀。舞动的人影被火光拉扯得巨大而扭曲,狂乱地投在土墙上。汗水、飞扬的尘土、燃烧木柴的焦香……浓烈地混合在一起,塞满鼻腔。程蝶生感到胸口那层无形的隔膜,被这狂暴的鼓声彻底撕裂,一股滚烫的洪流汹涌而出,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地转头寻找黎耀辉。那人抱着手臂,斜倚在一棵枯树的阴影里,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程蝶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仿佛能感受到他嘴角那抹熟悉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鼓点飙升至顶点,一个身披彩色羽毛、身形干瘦的老者猛地跃入圈中,仰头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尖利长啸!
鼓声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瞬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更猛烈的欢呼和跺脚声如同火山爆发!火星被震得西散飞溅。
程蝶生站在原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混合着那声长啸的余音。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脑子里那些曾经纠结的、不成形的调子,在这撼动灵魂的鼓声中,彻底灰飞烟灭。
而在那被碾碎的碎片之下,似乎有什么更原始、更炽热的东西,正顽强地顶开覆盖的土层,探出了它充满生命力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