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瀑流的轰鸣在日头渐高时平息。
夙晏旻从水底岩穴中起身,蒸腾掉衣袍上凝结的冰霜碎渣,活动了一下被反复锤炼却越发坚韧如寒玉的筋骨。
凝真境后期的修为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极限打磨中,正在向巅峰稳步沉淀,每一次搬运周天,气旋中的青玉灵力便似寒水冻结般凝实一分。
他习惯性地掬起一捧寒潭水泼在脸上,洗去眉梢沾染的细碎冰晶。
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振,随即想起了昨日的约定。
街巷在午后阳光里慵懒地呼吸。
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远地,就看到两个身影蹲在老地方——石磊(小虎)和林轻语(阿绫)。
石磊比夙晏旻高半个头,八岁的壮实小子,此刻正努力踮脚伸长脖子,使劲往那隐藏在浓密枝叶间、历年的麻雀旧巢探头探脑,小脸憋得有点红。
阿绫则比他稍大一岁,九岁的女孩身量己然拉开,安静地蹲在一旁,小小的手捻着一根刚拔下来、叶脉清晰的草茎,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凝结的露珠被阳光穿透。
看到夙晏旻的身影从通往石潭小筑的路口出现,两人明显紧张了一下。
石磊立刻缩回脖子,身体下意识绷紧,退后了小半步。
林轻语捏着草茎的手也微微一顿。
昨日递还木蛙的勇气似乎又缩了回去一些。
他们并非恐惧仙人威仪——
在这神仙渡,墨姨常在街角小铺安静吃面,云姨的琴音有时会从某个普通小院飘出,偶尔巷尾晒太阳打盹的老头没准就是清修的大能。
力量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他们畏惧的,是那种……突然间被甩开的距离感。
那种前一天还能一起趴在地上看蚂蚁,后一天对方就能引动天地寒意冰封溪流的变化。
就像从小一起在巷子里追逐玩耍的同伴,某天他突然能一步跳上你们永远够不到的屋檐,那剩下的,除了仰望,便是手足无措。
他们害怕这份力量成为一层透明的墙,让自己连喊一声“一起玩吧”的资格都失去了。
夙晏旻走到树下,并未立即抬头看鸟窝。
晨曦清冽的光线穿过浓密的老槐枝叶,在他稍显苍白的脸上落下跳跃的光斑。
他抬头望向那被石磊盯着的鸟窝位置,枝叶茂密,只隐约看到一团由枯枝草叶搭建的轮廓窝在两根粗壮枝桠的交叉处。
“很高?”他问,声音平静,没有刻意压低或拔高,就像以前无数次和小伙伴说话那样,只是更沉静了些。
石磊愣了一下,没想到夙晏旻会首接开口,忙不迭点头:
“嗯!太高了!今年新筑的,藏得更严实了!连根毛都瞅不见!”
他努力把声音放得如常响亮,但那刻意拔高的调子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夙晏旻目光在树枝间移动了几息,似乎在估算。
然后他并没有如石磊想象中那样——手指一点引来寒气冻结枝条,或是身姿潇洒地“飞”上去。
只是微蹲下身,指着旁边一截较低、但也需要奋力攀爬才能触及的粗壮横枝:
“踩那根横木,再扶住主杈,能近一些。”
石磊看着他指的方向,眼睛一亮:
“对哦!” 他搓了搓手,骨子里属于男童的那点攀爬天性瞬间盖过了紧张,壮实的小身板灵活得像只小猿猴,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站上那横枝,扶着更粗的主干枝桠,使劲抻着脖子:
“看到啦看到啦!空的!不过有个小小的鸟蛋壳碎片!今年的小崽肯定早飞走啦!草窝里还垫着几根……咦?那几簇草叶子怎么颜色不太对?有点发蓝……”
他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大概是站得高了,胆子也大了些,声音透出自然的兴奋。
树下。
夙晏旻目光扫过石磊攀爬时那灵活的动作轨迹和瞬间爆发的小腿力量,能清晰感受到石磊体内尚未引动、但远比同龄人活跃浑厚的气血之力蛰伏着。
他的动作中,天然带着一丝利用身体扭转卸力、协调周身劲道的雏形。
林轻语没有跟着石磊一起兴奋。
她依旧蹲在夙晏旻身边,正小心地用手拨开老槐树根旁的一小片苔藓,露出几株紧贴着地面生长的、叶片细长、边缘带着淡淡冰蓝色霜线的柔弱小草。
她用小指尖极其轻巧地碰了碰那霜线边缘,皱起了小眉头,小声自言自语:
“奇怪……老槐树下以前没这种草的……”
夙晏旻微微垂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寒丝藓”,一种对冰寒气息极其敏感且生长迅速的伴生药草,通常只生长在灵气浓郁、寒气经久不散之地。
而老槐树根离寒潭潭小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林轻语那专注而好奇的指尖上,她的动作精准、小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草木气息的敏锐感知。
她没意识到自己点出的位置,正是他体内偶尔难以收敛极致时散逸出的丝丝寒煞经由地脉渗流至此影响最浓的一点。
这份对自然植物气机变化的敏感,堪称天生的药师种子。
林轻语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小脸微红了一下,但还是勇敢地指了指那几株寒丝藓:
“小旻,你知道这个草吗?感觉……冷丝丝的,但又不像冬天的冻草。”
夙晏旻看着那片小小的、沾着晨露的冰蓝草叶,又看了看林轻语清澈好奇的眼睛,没提寒煞。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寒丝藓…据说……沾露煮水,能凉脏腑。”
他说得简单,却点出了草性和用法。
林轻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发现了珍宝:
“真的吗?我去告诉老胡爷爷!”
她知道街坊里懂些草药的老胡头。
就在这时,石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探究:
“小旻!你看那片叶子!是不是有点发紫?就窝旁边那片!”
夙晏旻和林轻语同时抬头望去。
阳光正好透过老槐枝叶的缝隙,暖暖地洒下来,落在三个孩子的头顶、肩上。
石磊趴在枝头兴奋挥手,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跳动。
树下,夙晏旻平静沉着,林轻语小巧的脸蛋上还带着对草药的惊奇。
冰蓝的寒丝藓在根脚处悄然生长。
隔阂的坚冰并未完全消融,力量差距带来的那份小心仍在。
但那份属于“朋友”的生涩联系,终于又被一句“看巢”、一句“那是什么草”、一声“小旻”给小心翼翼地,重新勾连了起来。
如同老槐树新抽的嫩芽,攀附着旧枝,试探着向着更高处生长。
神仙渡的风带着暖意拂过。一个锻骨的良材苗子在高处咋呼,一个未来的小药师在树根下凝眸,一个注定不平凡的灵魂站在他们中间,感受着这片刻迟到的、属于孩童的笨拙相处。
那层冰冷的纱幔,被阳光和树影撩开了一角。
万书阁虚空之中。
墨无痕的笔在虚卷上点下三处:
高处探巢的壮实背影。
树根低头凝视冰蓝小草的专注侧脸。
中间挺首沉静的身影,迎着光,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的柔软弧度被画笔清晰捕捉。
题字如叶脉舒展:
“稚虎攀高枝呼雀,药童捻寒草问根。树影光斑疏还密,冰刃暂敛立凡尘。”
画面无声,树影婆娑间,是神仙渡的凡俗的一角,亦是命运之线的悄然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