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潭水轻轻拍岸的细小声响,以及那个石台上幼小身体均匀深沉、吞吐着凉意与暖流交织气息的呼吸。
那呼吸里,带着一种真正属于这片天地的频率。
风,拂过他额前微卷的细软黑发。细密的汗珠己然蒸发殆尽,只留下玉石般温润洁净的肌肤。
他缓缓睁开眼。
之前的痛苦、挣扎、茫然彻底退潮,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瞳,此刻澄澈得如同刚被天地灵泉洗过,沉静得不见一丝波澜。
如稚子初醒,又似古兽归巢。
“引气入体,”墨无痕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清泠如玉石相击,穿透薄雾,“如刀剔骨。”
她并未看他,目光依旧落在潭心月影上。
“墨姨,此身之桥,血肉可碎。”
男孩的声音响起,带着孩童固有的清稚,语调却平缓冷寂如同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低头,摊开白皙柔软的手掌。
掌心纹路在月下清晰无比。
方才引气冲关时撕裂的剧痛仿佛烙进了骨髓最深处的缝隙。
然而此刻,那掌心纹路的尽头,一丝温顺却充满力量的冰凉细流,正随着他的意念,悄然汇聚、盘旋。
引气境的气息虽微弱如风中残烛,却真实不虚地盘踞在了丹田深处的那一点。
悬星
夜穹如墨。
并非全然的漆黑,而是泼洒着亿万微尘光点,静谧流淌在永恒之河。
凡俗眼中的星辰皆在其中,疏疏密密,沉浮明灭。
玄穹界修士皆明,引气初成,气感接通天地刹那,命星即生。
今夜有数颗新星诞生于北隅,亮如烛火。
中域某宗门祖地,更有一颗赤星刺破云霄,染红天际——那是天才子弟初踏道途,气运蒸腾之象。
观星老者抚须含笑记录,波澜不惊。
万书阁高层的虚无星海一角。
墨无痕依旧侧坐水岩平台边缘,未曾执笔。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投影书阁与真实建筑的界限,投向石潭边,那具刚刚完成引气入体的小小身躯。
夙晏旻摊开的掌心刚刚凝聚出一丝微弱的银色气旋。
旋即,这缕新生的气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尚显混沌的灵台深处荡开涟漪。涟漪中心,一点微弱却极其确定的星光,应运点亮。
极其遥远。
墨无痕的“目光”顺着那道命星相连的玄妙感应溯游而上。
寻常引气境修士的命星,宛如悬挂于九天之幕的灯盏,纵然难以触摸,气息却也同属此界。
然夙晏旻灵台深处点燃的这点星光……却仿佛隔了千万重风暴的冰冷死域!
远得超乎想象。
正当墨无痕长袍上墨色微凝,试图更清晰地洞察那“远”时——
哗!
一道光,毫无征兆地、蛮横至极地刺穿了万书阁内悬浮的无数星图虚影、穿透了厚重如实的沉木书架、洞穿了神仙渡秘境叠加的空间帷幕!
整个玄穹界的夜穹,蓦然被切开了一道无形巨口!
一点纯粹得令人心悸的银辉,无视了所有法则意义上的“距离”,硬生生钉进了亿万星辰之间!
它的光芒并非烛火之暖,亦非赤星之烈,而是一种冰冷的、恒定的、几乎不含任何温度杂质的锐芒!
它如此亮,亮到宛如被一只无形巨手捏着,硬生生推到了每一个观星者的眼前!夺尽周天星辰光彩,独尊寰宇!
嗡!
大陆各处,观星台顶端的罗盘镜器猝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西陲荒原,一个垂垂老朽的枯槁星官,死死抱着怀中龟裂的古旧罗盘,浑浊老眼死死盯着那一点突兀出现的、亮度压垮所有记录的银星,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响。
那星光锐冷如刀锋,首刺入魂!
他身体晃了一下,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染红了星盘!
中域神武皇朝最高的摘星楼顶。
一位须发皆张、气息磅礴如深海的紫袍老者猛然睁开双目,眼中电光暴射!
他一步踏碎脚下坚逾精金的玉砖,身形瞬间出现在楼外护栏。
冰冷的目光如利剑,首刺天心那道几乎将夜空劈为两半的银痕。
“哪来的?!”
他失声低喝,威严的语调第一次带上难以置信的惊悸!
命星?!
什么命星能亮到如此不讲道理?!
光芒强度足以将下方寻常引气境的赤星碾压成萤火虫!
距离感更是荒谬!
明明感觉隔了无尽的、超越此界理解范畴的遥远虚空,偏偏那星辉亮得如同悬在帝京城上空,光芒刺得他这样的存在都眼瞳生疼!
几乎同时。
九天剑阁一座形如首刺苍穹孤峰的绝顶。
抱剑枯坐的青衣道者猛地抬头,一首封闭如古井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芒剑意!
他身边缠绕的云雾被瞬间冲散!
他死死盯着那颗银色孤星,冰冷的剑意在周遭凝成实质的寒霜。
“异数?…帝星?还是宰星?”道者冰冷的声音如同金属摩擦,带着困惑。
那颗星的光芒太过纯粹、太过冰冷、也太过…遥远!
远到完全违背了命星扎根本界、牵引气运的法则!
无数道或强或弱的神念、目光,疯狂地扫过天穹,试图捕捉那颗星的方位、追溯它的源头,甚至强横地想要解析其命格!
但所有探出的神念,在触及那道冰冷银光的边缘时,都如同撞上了无形的、横亘在时空之外的绝壁!
无法溯源!无法追踪!无法探查!
任何窥探之力,无论多么精妙强悍,一旦靠近那道光芒,都如泥牛入海,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死寂虚无所吞噬、排斥、隔绝!
仿佛那道星光根本就不属于这片星河,只是一个强行投射过来的……幻影!
一个冰冷的、拒绝一切交互的幻影!
万书阁内。
墨无痕悬于半空的指尖,不知何时悄然绷紧,如同绷紧的弓弦。
长袍之上肆意流淌的墨色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冲击,骤然凝滞、收缩、翻滚,如同风暴前的深海!
她看向那颗在灵台深处点亮,却引得整片大陆为之瞩目与徒劳无功的遥远银星。
那不是猜测中的帝星煌煌,也不是灾星血煞。
而是……
一片孤冷的、燃尽万古星辰的冰冷余烬里,最后固执不熄的那一点寒辉。
“哼…臭小子……”一声极轻的、带着若有若无叹息的鼻音,从画尊喉间逸出。
那绷紧的手指缓缓松开。
就在这时,石潭边蜷缩在青石上的小小身影,正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那丝几乎看不见的银白气旋缓缓隐没。
他抬起了头,望向无垠的夜空。
夜空之上,那道撕裂星辰的光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如同炽烈的刀锋缓缓收入冰冷的鞘中。
亿万星辰重新显露,光芒恢复了它们该有的层次。
那颗冰冷到极致、耀眼到蛮横的银星,正迅速地隐没、虚化……仿佛从未出现过。
夙晏旻的目光追随着那点光芒的消逝。
就在最后一点银辉即将彻底熄灭于深空、回归到旁人无从感知的极致遥远之地的瞬间——
他那双刚刚被灵气洗濯得澄澈见底、犹带着孩童纯然干净的黑瞳深处。
一点更加深冷、更加幽邃、仿佛沉淀了万载玄冰的寒芒,却在那眼底最深处一闪而逝!
如同……隔了无尽岁月与虚空,与那颗正在隐没的命星遥遥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