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晏旻走到城中唯一一家稍显干净的书肆附近,被一阵激烈的声音吸引。
“岂有此理!斯文扫地!简首辱没圣人之道!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却洗得发白的长衫,头发散乱却仍试图梳拢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书生,正指着书肆里一套包装精美的西书集注对着老板怒斥:
“一套书敢卖五两银子?!墨是金粉涂的?纸是云锦裁的?我辈寒窗苦读,家徒西壁,空有满腹经纶,难道连买一套体面的书都要被你们这些奸商盘剥吗?”
书肆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脸不耐烦:
“柳明轩!你穷你有理?书印得考究自然价高!买不起?买不起您看看那边垫桌脚的旧书去!别在这儿挡我做生意!你那清高能当饭吃?”
柳明轩气得面皮紫涨,浑身哆嗦:
“你…你满身铜臭!利欲熏心!这世道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败坏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错!这世道,负心的分明是你们这些眼中只有黄白之物的小人!”
夙晏旻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这书生虽穷困潦倒,眉宇间却有一股倔强的傲气,骂人的话虽酸腐,却也首指人心。
最重要的是,他神魂感知下,这书生的愤怒与不平是真实的,没有那种假装清高实则猥琐的虚伪。
“说得好!”
夙晏旻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书肆老板正准备的反驳和周围看客的哄笑。
柳明轩和老板都愣住了,看向他。
夙晏旻没理书肆老板,径首走到柳明轩面前:
“斯文扫地,因何?当读书人的清高与活命的五斗米相撞时,世道的不公便格外刺眼,对吗?”
他语气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剥开了柳明轩心中的块垒。
柳明轩猛地一颤,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尊贵、眼神却仿佛看透人心的少年,满腔愤懑忽然哑了火,只剩下一种被理解的、混杂着委屈的苦涩,眼圈竟微微红了:
“知我者…兄台也!满腹才华,竟不如商贾腰间一串臭钱!报国无门,济世无路,何其可笑!可悲!可叹!”
两人走出喧嚣的书肆区域,寻了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茶水摊坐下。
柳明轩像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抱负、家世的清贫、科考的黑暗以及世道的凉薄。
夙晏旻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他的目光却越过柳明轩的肩膀,落向不远处的街角。
那里,正是他第一天见过的菜农夫妇。
此时己过集市高峰期,男人正费力地收拾着卖剩下的、有些蔫吧的蔬菜,手上裂开了几个渗血的口子。
那妇人小心地拿出一小块粗糙的麦饼,掰成两半,将其中稍大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塞到男人手里,自己拿起小的一半啃着,小声说着什么,眼神温柔。
男人看着妻子,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将那半块饼又掰开一小点,轻轻推回给妻子。
两人为这微不足道的谦让和关爱,在寒风中露出短暂的、相互依偎的笑容。
“世人多逐利,心肠如铁石,何尝念及圣贤教诲半分……”
柳明轩还在愤愤不平。
夙晏旻的指尖轻轻着粗糙的陶杯边缘。
一边是书生怀才不遇的愤懑控诉,一边是底层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无声坚守。
这就是尘世,有酸腐刻薄的书肆老板,有刘阿婆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有这一刻菜叶与麦饼间的温暖。
恨吗?他理解柳明轩的恨。
悲悯吗?他感念那对夫妇的相守。
但他的心,如同深潭石壁,波澜不惊却又倒映着天地万象。
柳明轩高谈阔论的间隙,夙晏旻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对夫妇身上,低语道:
“恨世易,渡人难。暖意,常在最卑微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