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狭小的休息室里,被拉长、凝固。阳光缓慢地移动着光斑,空气中的尘埃无声地沉浮。只有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和我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碎骨头的、疯狂擂动的心脏,在寂静中奏响着截然不同的乐章。
他的手指依旧冰冷,像沉睡的玉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的力道,紧紧包裹着我的指尖。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穿透皮肤,首抵骨髓深处,引起一阵阵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每一次他无意识地、在睡梦中更用力地收拢手指,将我的手更深地拉向他微凉的怀抱时,那股电流便更强烈一分,冲刷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脸颊滚烫得能灼伤人,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我僵立在床边,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被他紧握的手上——他指腹的薄茧,他掌心微凉的纹路,他沉睡中传递出的那份毫无防备的、沉重的依赖。
冰山的深处,原来是这样冰冷又这样……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他均匀的呼吸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不是惊醒的急促,而是一种从深沉睡眠向浅层过渡的、自然而然的转换。那紧握着我的手,力道也悄然松懈了一些。紧蹙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颤了颤。
他要醒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悸动和沉溺。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他醒了!他要是发现他正握着我的手……他会怎么想?冰冷的审视?嫌恶的甩开?还是……更可怕的、带着被冒犯的震怒?
我猛地抽手!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指尖带着逃离般的决绝,从他己然松懈的掌心猛地挣脱!
那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只留下指尖残留的、如同烙印般的酥麻和……一片空落落的冰凉。
就在我指尖脱离他掌心的瞬间,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沉睡初醒的迷茫和浓重未散的疲惫,如同骤然被光线刺破的深潭,猝不及防地、首首地撞进了我的视线里!
他的目光先是涣散,带着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然后,视线缓缓聚焦,落在了我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上,落在了我因用力抽回而僵在半空、还微微颤抖的手上,最后,落在了他自己那只刚刚还紧握着什么、此刻却空悬在床沿、微微蜷曲着的手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空气仿佛被抽干,沉重得无法呼吸。小小的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初醒的、略带浑浊的呼吸声,和我几乎停滞的心跳。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迷茫,迅速变得清明,然后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锐利和审视!那目光像探照灯,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慌乱和无所遁形的羞耻。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自己空悬的手,眉心一点点锁紧,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迫感,带着被侵犯领地的凛冽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完了!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会怎么处置我这个胆大包天、趁他沉睡“轻薄”他的笨蛋?!
巨大的恐惧让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响似乎更加刺激了他。
他撑着床铺,猛地坐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被惊醒后的僵硬和不易察觉的愠怒。高大的身影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布满血丝却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锁定着我,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被冒犯的冰冷?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被窥破隐秘的狼狈?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刚睡醒的干涩和一种极力压抑的冰冷,“在这里做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辩解,“我…我看您睡着了…怕…怕您冷……想给您盖…盖……” 盖什么?这里根本没有多余的毯子!谎言拙劣得不堪一击。
他的目光更加冰冷锐利,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最后落在了我刚才被他紧握过、此刻还僵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上。那眼神,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量,让我的指尖瞬间缩紧,恨不得藏到身后去。
空气死寂,落针可闻。他盯着我,我也惊恐地看着他,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充满寒意的鸿沟。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那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比在咖啡馆大厅训斥下属时更甚,带着一种被侵入私人领域的、极其危险的信号。
就在我以为下一秒他就会冷声让我“滚出去”的时候,他紧盯着我的目光,却极其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那锐利如刀的身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瞬间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飞快地掠过他深沉的眼底——像是懊恼?像是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赧然?
这细微的变化快如闪电,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那裂开的缝隙便被更深的冰冷和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迅速覆盖、冻结。
他猛地移开了视线,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煎熬。他低下头,动作略显僵硬地整理着自己敞开的衬衫领口和皱巴巴的西装外套。那姿态,带着一种强撑的镇定,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
“出去。”两个字,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不是“滚”,是“出去”。但这冰冷的命令,依旧像赦令一样,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猛地一松。
“对…对不起!顾总!我马上出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不敢再有丝毫停留,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拉开休息室的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砰!
门在我身后被用力带上,隔绝了那个冰冷而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炸开。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凉刺骨,那被他紧握过的触感依旧清晰得如同烙印,混合着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反复灼烧着我的神经。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
他最后那个眼神……是厌恶吗?是觉得我不知廉耻吗?
巨大的委屈和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的光线,有些刺眼。我抬起那只刚刚被他紧握过的手,指尖依旧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麻意。
就在这冰冷的麻意深处,仿佛还烙印着他沉睡中那份固执的、不容挣脱的依赖力道。
冰与火的极致体验。
清醒时的冰冷驱逐,与沉睡中无意识的紧握索取。
这巨大的反差,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烈地冲撞、撕扯,留下深深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醒了,用冰冷驱赶了我。
可他沉睡时紧握的手,那份毫无防备的依赖,却像一颗滚烫的种子,被强行按进了冰封的冻土之下,带着灼热的温度,在无人知晓的深处,悄然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