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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
就在那张吱呀作响、铺着廉价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上，蜷缩着高大的身躯，像一只终于寻到避风港湾、精疲力竭的倦鸟。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在小小的、弥漫着咖啡豆和清洁剂混合气味的空间里，轻柔地起伏着，成了此刻唯一的旋律。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细微的声响就会惊醒他来之不易的安眠。门虚掩着，隔绝了外面咖啡馆里隐约的爵士乐和杯碟碰撞声，只留下这一方被他的疲惫和沉睡所笼罩的静谧天地。
午后的光线透过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斜斜地投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几粒微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这束光，小心翼翼地延伸，最终落在了他蜷缩的肩背上，勾勒出他宽阔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轮廓。
他侧躺着，背对着我，深色西装外套的褶皱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压。凌乱的黑发散落在灰白色的枕套上，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他苍白的额角。手臂环抱着自己，那是一种防御的姿势，却也透露出一种深埋的、不为人知的脆弱。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我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动，清晰得如同擂鼓。巨大的、混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看着他终于安睡后的如释重负，是窥见他冰山之下疲惫裂痕的心疼，是身处这方私密空间守护着他的隐秘喜悦，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被托付了某种珍贵之物的责任感。
我悄悄地、几乎是用脚尖挪动着，靠近了床边。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再近。这个距离，足以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他沉睡的模样。紧蹙的眉心在睡梦中似乎也未能完全舒展，留下浅浅的沟壑。眼下的青黑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像两片淤痕，无声诉说着透支的极限。那总是紧抿着、显得冷硬无情的薄唇，此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竟透出一种毫无防备的稚拙感。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一种奇异的、近乎母性的柔软情愫，悄然在心尖滋生。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噤若寒蝉的顾言，此刻褪去了所有坚硬冰冷的外壳，只剩下一个疲惫到极点、需要安眠的灵魂。
就在这时，他搭在身前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惊醒，更像是无意识的、在睡梦中的调整。那只骨节分明、曾签下冰冷指令、也曾小心翼翼托起一只流浪猫、此刻依旧带着苍白冰冷的手，从环抱的姿势中微微松开，自然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床沿。
那位置，离我垂在身侧的手，不过咫尺之遥。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目光焦着在那只垂落的手上。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指关节的轮廓分明而优美，却又带着一种沉睡中的无力感。指尖微微蜷曲着，像是在虚空中寻求着什么依靠。
鬼使神差地，一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我的理智：他看起来……好冷。那只手垂在床沿，离地面很近，休息室的地板是冰冷的瓷砖。他会不会冷？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李智在尖叫着警告：林小雨！你疯了吗！他是顾言！你怎么敢！
可是……看着他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手背，看着他沉睡中依旧无法舒展的眉心，想着他指尖触碰咖啡杯时那冰一样的温度……一种无法抑制的心疼和想要给予温暖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我屏住呼吸，像是进行着一场关乎生死的冒险。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只垂落在床沿的、冰冷的手靠近。
一厘米。
又一厘米。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终于，我的指尖，带着一丝暖意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极其缓地，触碰到了他冰冷的手背边缘。
那触感，如同碰到了一块沉睡的寒玉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因为巨大的羞怯和恐惧而退缩的瞬间——
他的手指，动了！
不是躲避，不是挥开。
那只冰冷、修长、带着沉睡中无力的手，仿佛在黑暗中寻到了唯一的热源，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微微蜷曲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反握住了我颤抖的指尖！
冰冷瞬间包裹了我的指尖，那寒意首透骨髓！
但紧随其后的，是他掌心传递过来的、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沉睡中的力度！他握得很紧，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深埋于潜意识的渴求和……信任？
轰——！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脸颊滚烫得如同岩浆灼烧，而被他紧握的指尖，却冰凉刺骨！极致的冷与热在身体里冲撞，灵魂都仿佛在这一刻被震出了躯壳！
他……他握住了我的手！
在睡梦中！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之前所有的“破戒”加起来都要猛烈百倍！巨大的羞耻感、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近乎被电流贯穿全身的酥麻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只剩下被他冰冷手掌紧紧包裹的手指，在疯狂地传递着那惊心动魄的触感。
他握得很紧。冰冷的指尖紧紧扣着我的指节，掌心贴合，传递着他沉睡中微弱却固执的力道。他似乎觉得不够，无意识地将我的手更用力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仿佛要将这点微薄的暖意彻底汲取。
我的手臂被这力道牵引着，身体不由得微微前倾，离他更近了一步。他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浓重的烟草味和疲惫的味道，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他均匀的呼吸拂过我的手腕，带着温热的、沉睡的气息。
他就这样，在沉睡中，毫无防备地、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这是他与冰冷疲惫世界抗争的唯一慰藉。
时间失去了意义。小小的休息室里，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和我几乎要震碎胸腔的心跳声。阳光斜斜地移动着位置，暖意包裹着我们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依旧冰冷，但紧握的力度，却像烙印一样，滚烫地刻进了我的皮肤，我的骨骼，我的灵魂深处。
冰山的堡垒不仅卸下了防备，他甚至……在无意识中，主动握住了那只试图给予温暖的手。
这份沉睡中的依赖和紧握，比任何清醒时的言语或眼神，都更首白、更震撼地宣告着一个事实：那道裂开的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微光，不是阳光，而是……他冰封世界深处，对我（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份无声而沉重的……需要。
我僵立着，任由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感受着他掌心冰冷的温度和沉睡中固执的力道。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巨大暖意的酸软。脸颊依旧滚烫，心湖却不再惊涛骇浪，而是化作一片温柔的、无声的汪洋。
守护着他沉重的安眠，也守护着这沉睡中紧握的、无声的秘密。
世界很小，只有这一方狭窄的休息室。
世界很大，大到只剩下他沉睡的呼吸和我震耳欲聋的心跳。
而连接这一切的，是我们交握的、冰冷的、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