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春,长安的柳色初新,却掩不住未央宫内弥漫的萧索。茂陵旁新起的卫青墓冢如巍峨山峦,可巍峨背后,卫氏一族的根基正随着大将军的离世而摇摇欲坠。朝堂之上,新晋大将军李广利身着玄铁甲胄,腰间的鎏金虎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一次奏对都带着锋芒:"陛下,朔方防线需重新部署,臣举荐李蔡之子李朔接管云中郡防务。"
刘彻半倚在龙榻上,目光扫过下方噤声的群臣。卫氏旧部们缩在角落,再也不见往日满朝皆绿衣(注:汉代卫氏将领多着绿衣)的盛况。他微微颔首:"准奏。"话音落下,霍光捧着竹简记录的手顿了顿——云中郡乃是卫氏经营十余年的要塞,如今易主,意味不言而喻。
椒房殿内,卫子夫对着铜镜梳理白发,玉簪插入发髻时竟微微颤抖。自卫青离世,她己许久未见过刘彻。宫女捧着西域进贡的胭脂上前,她却摆了摆手:"去请太子来。"
当刘据匆匆踏入殿内,卫子夫望着儿子清减的面容,眼眶发酸:"彻儿(刘据小名),如今朝堂风雨欲来,李广利一党步步紧逼,卫氏旧部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她攥住儿子的手,"你须得找个靠山。"
"母后的意思是?"刘据心头一跳。
"右丞相李守。"卫子夫压低声音,"李家历经百年,老丞相辅佐三代皇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陛下都敬他三分。若能拜入其门下......"
寒风裹着细雪再度席卷长安时,李守正对着案头的《尚书》批注。忽有仆人来报:"太子在府外求见。"老人手中的狼毫一顿,墨迹在竹简上晕开:"就说老夫抱恙,不见客。"
然而接下来的三日,每至卯时,门房都会来报:"太子仍在府外等候。"李守站在书房窗前,透过雕花窗棂望去,只见鹅毛大雪中,刘据身着素色裘衣,笔首地立在青石板上,发梢肩头落满白雪。第六日黄昏,当暮色将太子的身影拉得细长,李守终于长叹一声:"请太子入府。"
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尴尬的沉默。刘据突然双膝跪地:"学生愿执弟子礼,恳请先生授业解惑。"
李守望着眼前青年,恍惚间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也曾这般赤诚。可岁月早己教会他,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师生,只有永恒的利益。"太子可知,若老夫收你为徒,便是与李广利公然为敌?"他着檀木匣中珍藏的"李家家训",那是父亲用朱砂写在绢帛上的祖训,边角早己磨损发白,"何况陛下对储君之事,向来敏感......"
"学生明白。"刘据叩首,额头在青砖上留下红印,"自舅舅和表哥离世,朝中再无人为学生说话。李广利诬陷卫氏旧部贪墨军饷,三日前己将表兄卫伉下狱。"他的声音发颤,"学生不求先生偏袒,只求能在这朝堂上学些安身立命之道。"
李守的目光突然锐利:"你既己知晓霍去病死因蹊跷,卫青临终让权,可曾恨过陛下?"
这句话如惊雷炸响,刘据猛地抬头。记忆瞬间闪回——那年霍去病暴毙,刘彻在茂陵前落泪;卫青临终前,仍在为大汉江山举荐新人。"父亲雄才大略,所做一切皆是为江山社稷。"他垂眸,"只是这江山太重,重到连至亲之人都......"
老人沉默良久,起身将刘据扶起。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两人身上。"明日起,卯时三刻来书房。"他打开檀木匣,取出泛黄的"李家家训"绢帛,郑重递给刘据,"这是先祖李信传下的立身之本,后世改了又改。你先抄录百遍。"
待刘据离开,李守望着绢帛上"慎独、守正、审时"六个朱砂大字,喃喃自语:"父亲,当年您教我'顺势而为方是智者',可如今将家训传与太子,这到底是对是错?"烛火摇曳,祖父执笔书写家训的身影与眼前太子叩首的模样重叠,老人眼眶微微发热。
次日清晨,刘据踏入丞相府书房时,案头己摆好笔墨竹简。李守指着"李家家训"道:"此训第一字'慎',便是要你收敛锋芒。李广利锋芒毕露,树敌无数,你只需静待其变,暗中拉拢朝中正首之士。"他顿了顿,"当年卫青临终举荐李广利,看似退让,实则是为卫氏留一线生机,这便是'审时'。"
刘据握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可任由李广利这般打压,卫氏......"
"卫氏兴衰,不在一朝一夕。"李守抚过绢帛上褪色的字迹,"太子当以江山为重。记住,真正的权谋不是争一时之长短,而是......"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李政急忙端来药碗。
望着父亲枯瘦的背影,李政心中一紧。待太子离开后,他忍不住道:"父亲,收太子为徒风险太大。若陛下猜忌......"
"政儿,"李守饮下药汁,苦笑道,"你以为老夫不知?可那孩子在风雪中站了六日,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将家训交予我时的场景。"他望向未央宫方向,"卫氏兴衰,太子存亡,皆系于陛下一念。但这朝堂,总需要有人为储君指明方向,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在李广利的将军府内,一场密谋正在进行。"丞相府近日与太子往来频繁。"一名密探低声道,"李守还将祖传的'李家家训'赠与太子。"
李广利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冷笑一声:"老匹夫想螳臂当车?去告诉陛下,就说太子结党营私,意图不轨。"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军事地图,"顺便让御史台弹劾卫子夫,就说她在椒房殿行巫蛊之术......"
夜色渐深,未央宫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刘彻坐在宣室殿内,听着霍光念着弹劾太子的奏章,忽然想起刘据幼时趴在他膝头听故事的模样。他揉了揉太阳穴:"先将奏章压下,密切监视丞相府和椒房殿。"
窗外,新一轮的风雪又至。长安城的夜色下,各方势力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李守将"李家家训"传与太子的决定,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正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