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洛阳,霜重如灰,天未亮透,街上却己聚了不少人。
今日是冬试开考之日,贡院前张贴着昨日夜里刚换上的榜文,纸张边角凝着水汽,在寒风中作响。
周翰拎着笔袋立在人群中,衣襟被风掀起一角。
他没说话,只抬头望了一眼贡院高墙之上的匾额——“为国育才”西字刚刚描过金,在晨光下反出冷亮的光。
“拿着。” 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
是宋采薇,递来一个瓷瓶,盖子还热着。
“我爷爷配的,补气安神。 别紧张,加油。” 她脸上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过语气认真。
“谢谢。” 周翰接过,神色未变,却将那瓶小心收入怀中。
“别谢我,” 她叉着腰道,“考不上我可要笑话你一辈子。”
燕北辰站在她身旁,神情比她安静得多。
他递给了周翰一袋热乎的烧饼,低声道:“休息的时候别饿着自己。祝你高中,愿你不忘初心。”
周翰偏头看他,轻轻点了下头:“我会的。”
最后开口的是叶悲鸿。
他穿着常服,没有刻意打扮,站在风中像一棵雪下不动的松。
他没递东西,只淡淡道:“写你该写的,考完我请你喝酒。”
周翰一顿,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忽然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坚定。
前方号角响起,是开门入场的讯号。
他背好笔袋,踏上台阶前,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三人站在远处石阶下,风吹起宋采薇的鬓发,燕北辰微微侧头在说话,叶悲鸿抱臂立于一旁。
他们并肩而立,像是他来路上的三盏不语灯火。
他没说话,只轻轻地弯了弯嘴角,然后回过身,大步走进那扇漆黑高门。
......
殿试转眼己经来到了最后一场。
考棚之中冷得很,笔墨早己备齐,几张草纸压着准考封条,案头的墨盘尚温。
周翰坐下之后,没急着动笔。他先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心绪稳了,才睁眼看向卷面。
前两道是时政简答,谈“兵农平衡”、“户籍制度”,他提笔如流,答得有条不紊。
第三题,却是一道主策问,题干简单,落笔却重:
“试论当今朝堂最紧要之弊病。”
他盯着这句话,指节微紧。
这不是常见的题。它不问政务、不问律条,甚至不引言古训,完全是开放式的问题,像一张纸,等他自己画出心中的朝堂。
他本能地提笔,写下:
“朝廷之弊,并不全在贪腐,而在政令失衡。
近年重武轻文,兵事虽紧,但民间教化和人才培养却被忽略;
有些地方官员做事只看表面,不愿走入百姓中间听实话;
上下推诿,遇事避责,很多该担的责没人担,该做的事没人做。
若要长久,还是要把心思放在百姓身上,把话说实,把事做细。”
这是一份 “标准答案”。这些话他在上学的私塾中听过,也在旧书中读过,没错,字字中听,稳妥周全。
他写到 “把话说实” 西字,忽然顿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没再动。
他忽然想起那年冬天,他跟着被贬的父亲一同去往北境某一小城。
有一天,父亲背着手站在屋外,看着乡镇里一位穷苦农户叩门求援——那人因揭发贪腐被乡官打断双腿,却迟迟得不到回音。
也想起药铺门前一妇人指着诬告自己的地保哭骂:“他家三世当差,我家三世种田,就算他说了假话,也没人听。”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无门可诉”的百姓,听过太多“你说得对,但别说”的忠告。
他忽然觉得,自己写下的那些答案,太简单了。
简单得不像这世道。
他低下头,划去了前面写下的整段文字,铺开一张新纸,重新落笔:
“朝堂之病,不在于法不立,而在于言不通。
官员可以调换,律法可以改善,但是如若上欺下,下不敢言,法虽在,何用之有?
朝堂之弊,不在奸邪,而在伪善;不在恶,而在不言其恶。
忠者噤声,贤者却步;
言者被贬,廉者先死。
百姓非无智,只是不敢信;读书人非无才,只是不敢言;
天下之弊,根在于此。”
他写得慢,写得稳,每一笔像是在对过去所有看不惯却不敢说的事说话,也像是在为考场外那些无声的人写信。
写完最后一笔,他搁下笔,才发现后背己经微微出汗。
他没有再修改,只将草纸压好,目光落在那句考题上——
“你认为当今朝堂最紧要之弊病是什么?”
他大概知道这样的答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不是不知道什么叫 “上意”,也不是不明白“中举之道”,可这题目既问了他的“所见”,那他总得写出他的“所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那扇高窗。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像一层浅金色的雾,落在他案前的墨迹上。
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他却忽然觉得,这光落在他身上,有些冷。
......
考场之外,鼓声忽然响起。
那是宫南校场的号鼓。今日不止一地开试,文武分场,亦在同日。
镜头转远,宫南校场上寒气未散,地面凝着薄霜,考生依次站队。
今日为最后一场,实战演练,步伐、兵刃、控势皆入考评。
考官翻开名册,朗声道:
“下一位,江厌离。”
台下众人一愣,随即有低声议论起:“江厌离?那个江湖上……最近没消息的那位?”
“是他?不是同名?”
“看样子,不是同名。”
远处,一道身影缓缓踏步而出。
白衣,长枪,步伐极稳,神色极冷。他没有穿甲,也没有佩饰,只将枪横执于身,走得沉静无声。
阳光穿透雾霭落在他身上,衣袂微动。他未言语,只是走上擂台,站定。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
那一眼并不凌厉,也不凛冽,甚至称不上“目光如炬”。
那只是一道极静的眼神。
可细看之下,那目光深处像藏着什么没来得及说完的旧事。
藏着愧疚,藏着背叛,还似乎藏着些别的什么东西。
他像是在透过整个校场,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眼神干净,却不是少年式的清白;沉静,却不是武者式的专注。
那更像是一个人吞下了太多沉默之后的神色。
主考官沉默片刻,道:“执枪者,步入演阵。”
江厌离点了点头,走入场中,目光依旧。
白衣如雪,立于场中,身形清峭,神情自若,宛如寒山之巅一只白鹤,唯有风知其傲,天知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