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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
黄昏将至，采芝堂的纸窗被暮色晕染成一层温黄。炉上的药汤 “咕嘟” 作响，空气中带着微苦的草药气，掺着一点点桂花残香。
宋采薇站在药柜前，一手拨着药钩，一手不紧不慢地将晒干的金银花分包。
门口传来细碎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开口道：“挺守时的啊。”
脚步在门槛前顿了顿，叶悲鸿走入堂中，衣袂带着一点夜风的凉。
他低头微微作揖： “宋老先生说三天后要回来复诊，我便来了。”
听到爷爷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宋采薇微微噘嘴， “哼” 了一声，没理他。
她转身走回诊桌边坐下，拍拍椅子：“坐吧。让我看看恢复的怎么样。”
叶悲鸿默默落座，卷起右袖。
宋采薇一手搭上他手臂，略按了按骨节，又绕到他身后：“把肩膀放松。”
叶悲鸿依言坐首，肩背微沉。宋采薇两指探入他肩胛处之下，手感所及之处有些许凹陷，是骨裂愈合留下的痕迹。
她“啧”了一声：“手倒是恢复的挺好，但是这地方——是旧伤吧？当时怕是伤得不轻。”
“嗯。” 叶悲鸿答。
“多久了？”
“十年前。”
宋采薇动作一顿，声音轻了些：“还疼吗？”
叶悲鸿语气平平：“早习惯了。”
她没再说话，手却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过了片刻才绕回正面，点点头：“恢复得比我预料中快些。血色也比那天好，你最近没乱动吧？”
叶悲鸿看着她：“我照你爷爷说的做了。”
“那倒挺让人省心。” 她嘟囔了一句，拿过纸笔开方。
灯火落在她睫羽上，将那双眼睛的神采罩得温软而模糊。
“对了，帮我拿点药材，” 她忽然说，“左边第三列中间的柜子，最上面的药拿一包。”
叶悲鸿应了一声，起身转向药柜。他走到左边，目光扫过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木格抽屉。那抽屉布局工整，可是一列只有西个柜子。
叶悲鸿略一思索，伸手拉开了其中一个。
“哗啦” 一声，抽屉滑出一半，最上面盖着几张药方纸。
“怎么上面盖着几张纸？药在下面吗？” 叶悲鸿说完便要伸手拿开药方纸——
“不是那个——别——”
恰巧宋采薇写完药方回头起身。她的声音带了一丝惊急，但终究还是晚了半拍。
一整柜整整齐齐的小糖果露了出来。红枣糖、山楂糕、金桔片、话梅、陈皮梅……像是故意分类码好的，连小纸袋上都写了字。
空气像是瞬间被什么甜腻东西封住了，屋内一片寂静。
宋采薇一时间没敢看他，耳根蹿得通红，憋了半天才闷声道：“丢死人了……”
叶悲鸿站着不动，看着那一整抽屉的糖，目光静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道：“藏得挺深。”
宋采薇忍无可忍，拍桌起身：“你闭嘴。”
她语气凶巴巴的，但声音轻得像是心虚的猫。
空气静了一瞬，他看了一眼宋采薇。
她己经红到了耳根，嘴硬地哼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拿药。
可眼角那一点微妙的慌乱，又偏偏藏都藏不住。
“……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她忽然低声说，语气软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小时候老吃不够，爷爷老是管我，就养成了藏糖的习惯.....我...我可以分你几个！”
说完这句，她又有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敢笑试试看。
叶悲鸿垂着眼，沉默了两秒。然后，他嘴角微动，像是想忍，却还是没忍住，扯出了一抹很轻、很淡、甚至有点僵硬的笑。
那笑来得不自然，甚至不像是喜悦，只像是某种极微妙的情绪在胸腔里动了一下，不往下压，就要漏出来。
他很快敛了笑意，淡声道：“嗯，我不会说的。”
宋采薇斜了他一眼，见他没再嘲笑，才小声道：“那就好。”
“诺，这个是红枣糖，很好吃的，是我最喜欢吃的糖。”
她把三颗红枣糖递给叶悲鸿。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语气突变：“晚上有空吗？喝酒不？”
叶悲鸿愣了一下：“姑娘好意，我——”
“我己经约了周翰。” 她淡淡地截住他话头，眼珠一转，“你要是不来，他自己一个人喝多孤单呐。你要是不想让他尴尬，那你就得来。”
叶悲鸿看着她那张还没完全褪红的脸，沉默片刻，道：“我欠你一味药钱，回头一起算了。”
她一拍手：“成交！”
说完转身去收拾包袱，走两步又回头，声音低低的：“……你真的别告诉别人啊，不然丢死人了，尤其是燕北辰！”
“知道了。”
叶悲鸿低头，一枚红枣糖从袖口滑落，他抬手捞住，顺手揣进了怀里。
像是收了一件什么很旧、很轻、却意外有点珍贵的小东西。
......
街上灯火初起，天边只剩一抹沉金色的残霞。洛阳的夜总是来得慢，风也不急，只是吹着人衣角微微翻起。
宋采薇走在前面，轻快地跳过一滩水渍，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叶悲鸿：“你走那么慢做什么，怕我把你卖了？”
叶悲鸿抬眸看她一眼，没答话，只把袖子放低了些，把那枚藏在掌心的糖推得更深了点。
宋采薇也不在意，继续絮叨：“这条街是我最早记得的地方。小时候爷爷总带我来配药，我馋糖，他不给我吃，就在这条街上跟他吵过一次，被他罚抄《药王经》三十遍。”
她说着笑了笑，歪着头回忆，“结果我抄到第二十七遍的时候哭了，他就给了我一颗糖。我当时以为他怎么这么好心，后来我发现那糖还是我自己藏的。”
叶悲鸿听着，唇角轻不可察地动了动，似笑非笑。
“所以现在都养成习惯了。 那个药柜爷爷不常打开。” 宋采薇又接，“你知道吗？我连诊桌底下都有一格藏酸枣糕。” 她像是有点骄傲，“但别告诉我爷爷，他以为我终于改好了。”
叶悲鸿平静道：“你很怕被人发现，又很想被人发现。”
宋采薇一怔，随即笑：“你说得好像很懂人心似的。不过确实你说对了，我一首很期待我的仓库被爷爷以外的人发现，有找到共犯的感觉。”
“不是懂。” 他低声，“是见过。”
她一时没再说话，只咕哝：“那你还真是见多识广。”
走到街口时，她忽然顿住脚步，看着前方那座灯火辉映、琵琶声隐约的高楼——倾城阁。
“对了，等会儿你进了门别一副‘进错地方’的样子。你看起来太正经了，会被姑娘们误会你来找亲人。”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他，"你和周翰来我不管，你和我一起来能不能看着松弛一点。”
叶悲鸿：“……”
“还有，你不准说我藏糖的事，不准笑，也不准用你们读书人的方式递暗话！”
“知道了。你有点啰嗦。”
“哼，就怕你泄密。”
她碎碎念着，拉开倾城阁朱漆前门的一角帘子，门内珠翠灯影扑面而来，一场更热闹的夜，就这样等着他们走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