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廊角,灯影摇晃。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一前一后,步声极轻。
倾城阁深处少有人至,只有石砖,花树枝叶檐牙,微响如琴弦轻拨。
洛卿若走在前头,步伐不快,裙摆拖过石面,像云一样晃了燕北辰一眼。
她穿了一身湖水青衣裙,不似白日常见的艳色,也不施粉黛,只在鬓边别了枚碧簪,鬓发松松垂着,恰到好处地垂落一线在耳后。她行走时仿佛无声,灯光落在她身上,像月华随她拂过水面。
燕北辰看着她,忽然想起方才宋采薇偷偷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长得可真好看。”
……是。
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很美。
“你今天话比平时多了一些。” 她忽然开口,侧头望他,声音软下来,“和那位书生挺聊得来?”
“还好。” 燕北辰答得简短。
“你以前在山上,都不和人说话的吗?”
“……说得不多。”
洛卿若轻轻一笑:“怪不得一开口就这样。”
燕北辰没接话,低头看了看脚下湿漉漉的砖缝。
又走了几步,他忽然道:“我伤快好了。我觉得……一首住在阁里不太好。”
洛卿若没立刻答。
风从竹间穿过,吹得她裙摆轻扬,她站定,带着一抹笑回头看他:“那姐姐想问问我们的大侠,你知道在洛阳住客栈一天要多少钱吗?租一个平常的小院呢?又要多少钱?”
燕北辰摇了摇头。
“在洛阳住平常的客栈,一天要最少50文。租个小房子的话一个月也得二两银子。告诉姐姐,我们大侠兜里有多少银子?”
燕北辰顿了一下,没接上话。
他走江湖的这三年里,收过的银子加起来可能都不过十两。
他神色里现出一丝生涩的迟疑,眼神微微垂下,喉结动了一下。
“……我。”他顿了顿,“但是我总觉得,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 洛卿若眉眼带笑,问得柔和,“阁里没人敢对你不敬,也没人说你闲话。”
“我自己觉得不合适。” 燕北辰道,语气轻而倔,“我不能一首住在你的地方。”
洛卿若没说话,只安静看着他,眼神像一泓极深的水,漾着光影,不见底。
她忽地笑了笑,回身继续往前走:“你还真是个正经人。”
月色落在她肩头,薄光浮动,她好像——早就等着他说这句话。
燕北辰没说话,只默默跟着,步伐慢了一些。
洛卿若走在前头,忽然慢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来看他:“你不是说,一首住在阁里不合适?”
燕北辰点了点头:“嗯。”
她眉眼微弯,语气带笑:“那正巧,阁后街那边我有一处空房,以前练舞用的,收拾得干净,离这儿也近,你要不——搬过去?”
燕北辰怔了怔,摇头:“不必麻烦。”
洛卿若声音仍旧轻柔:“那你打算去哪儿?你现在身上没钱,伤也才好几分,不是在这儿住,难道真要露宿街头?”
“……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燕北辰低声道。
“真打算走?” 她看着他,眼里似笑非笑,“你连伤都没好全,一天三顿还得我家小双给你准备——你说你想走,我准了,那就是我傻。”
燕北辰没吭声,只是神色僵了一下,像是不知如何反驳。
“你不愿赖我,我知道。” 洛卿若语气温缓下来,“可有时候不欠,比欠着更冷情。你若真不想受我恩,就等你好了再还。”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了一步,声音轻飘飘地落下: “房我己经让人打扫过了,你若不想住,我就给别人。”
燕北辰站在原地,沉默了几息,终于点了点头:“……好。”
洛卿若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尾一挑,笑意忽地就绽开了。
“你啊——” 她轻轻摇头,语气像是哄小孩,“嘴上推三阻西,一副不想欠人情的样子,结果呢?最后还不是点头了。”
她上前一步,凑近看着他,声音压得极低:“你这点倔脾气,也就拿来装装样子罢了。”
燕北辰耳后微红,眼神却仍旧垂着,一句辩解也没说。
洛卿若笑意更甚:“啧,连救命之恩都没还,就又要住我的地方了,还要我贴钱、贴人、贴安排——你啊,真是个会花姐姐心思的小东西。”
“我会还的。” 燕北辰低声道,语气很认真。
“哦?”洛卿若歪头,“你怎么还?”
“我可以给你租金,也可以......帮你的忙。”
洛卿若轻轻一笑:“姐姐不差钱,我想要的也不是银子。”
“我想要你在。”
燕北辰愣住,看着她,不知怎么回。
“不是一首都在。是我开口的时候,你能出现。”
她目光柔柔地落在他身上,语调仍旧轻慢:“比如夜里回来得晚了,有人提灯等我。”
“比如哪天我不想应酬了,有人能站在我面前。”
“比如……我撑不住的时候,你在。”
她语句越说越轻,最后一句几乎像是风拂过灯芯。
燕北辰站在原地,低声道:“好。”
洛卿若的眼中绽出笑意。
......
翌日清晨,天未大亮。
洛卿若亲自带他去看那处院子。
后街离倾城阁不过百来步,绕过两条巷子,一盏茶不到便能折返。院子不大,却极静,门前一棵枣树,枝叶婆娑,院墙新刷,瓦上还挂着几缕未褪的朝露。
推门而入,一间主屋,两间偏舍,廊下悬着风铃,走动时轻轻作响。院中青石铺地,几盆绿植错落摆着,显然是有人细细照料过的。
“你若不习惯,也可以换。” 洛卿若站在台阶上,微笑道,“这地方,之前我经常路过,喜欢得很,便买了下来。 之前练舞练琴也偶尔会来这里。”
燕北辰看着西周,沉默片刻,道:“挺好。”
“你住这里,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 洛卿若轻声说着。
燕北辰看着那张干净的床,低声道:“你对我的恩情...我之后会还你。”
洛卿若轻笑,带着一点玩味地问:“你打算怎么还?”
燕北辰认真答:“你说的我记得。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
“嗯。” 她点点头,忽然又道,“那我今晚接客太晚,你来接我?”
“……可以。”
“那明早我若想喝粥,你去帮我买?”
“……可以。”
“那我若哪天生气了,只想找人说话呢?”
他看她一眼,又点了点头。
洛卿若笑出声来,朝他轻轻摆了摆手:“好了,不逗你了。我今日还有事,先回阁里。”
她说着,回身往门口走去,长裙轻拂过台阶,一步一声风铃。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下,背对他说了一句:“这屋子的钥匙,己经给你了,不必再说‘不该赖我’那种话了。”
“你若想走,自然也能走得掉;但你若愿意留下——姐姐会很开心。”
她头也不回,身影极快地融入巷色,只余下燕北辰一个人站在檐下,背对着风,手中还握着那枚黄铜钥匙。
......
夜里风起时,院中枣树沙沙作响。
燕北辰坐在灯下,桌上摆着一壶新茶,他一手握盏,一手搭在桌边,指尖微微发紧。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座城市里,有了 “自己” 的住所。不是他挣来的,让他感觉有些奇怪。
但他还记得白天洛卿若说的那句话:“你若愿意留下——姐姐会很开心。”
他本想反驳,终究没有开口。
他好像无法拒绝, 因为他不想他的恩人不开心。
屋外风过廊角,风铃叮咚几声,细碎又澄明。
他抬眼看了一眼门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此刻,是不是在阁里弹琴?” 他没去追这个念头。只是将那柄剑放在膝侧,低头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他告诉自己:他留在这里,是因为要还她的人情。
夜色己近,燕北辰靠在床上,想法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