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过几巡,气氛愈发松快。
周翰忽然转头看向燕北辰,似是想起什么,微笑道:“燕兄看着年纪不大,不知是在何处习文?还是……习武?”
他语气礼貌,是真心好奇,却也带了点读书人常有的书卷客气,像是探问友人家学渊源那般自然。
话音未落,宋采薇就抢过话头,一指燕北辰背后的剑鞘:“这还用问?你们不认得这把剑?”
她一脸得意,像是揭榜前的卖关子:“逐星——说书先生们讲了快三年的名号,你们也没听过?”
周翰一怔,旋即眼睛一亮:“你是说……‘逐星’剑主?”
他立刻起身一揖,语气转为郑重:“原来是燕大侠,在下失敬了。”
燕北辰听到也起身回了一礼:“周兄过奖了。”
周翰却笑道:“早就听闻燕大侠破贼于市,斩匪于林,为天下开太平,久仰。” 他落座后转头对叶悲鸿道,“这几年传得最火的,不就是‘零点’和‘逐星’?”
话音落地的一瞬,叶悲鸿微微抬眼,看了燕北辰一眼。
那一眼极短,极淡,不带一丝惊讶或波澜。
仿佛他只是随意扫过,可燕北辰却偏偏接住了。
那是一种极细微的、藏在眼睫后的注视。不是江湖人的警惕,也不是凡人的崇慕,像是一瞬间审度,又像是……确认。
燕北辰的指尖轻敲了一下茶盏边沿,神色未动。
而叶悲鸿己收回了视线,低头继续饮茶,神情波澜不惊。
“你刚刚说什么 ‘零点’ ?” 宋采薇转头问周翰。
“江湖传言。”周翰笑了笑,“那人隶属于长夜楼。出手极快,从不失手,死在他手上的,有南边的镖局掌旗,也有北地某位郡王心腹。最特别的是——每次命案现场,都会在死者左手食指下,留下一枚黑铜圆钱,背后刻着一个‘〇’字。”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有人说那不是钱,是签名。零点不躲不藏,杀人之后还要留笔墨——像在说:‘我来过,这命,是我收的。’”
“哦。” 宋采薇咂咂嘴,“挺吓人的。”
几人又谈了几句,话题兜兜转转,从诗词说到市井,又从市井绕回江湖。
周翰忽而轻叹一声,道:“其实我初入洛阳时,还以为国都之地百姓安乐,后来才知道,繁华遮得了一城,却遮不住整境天下。”
宋采薇偏头看他,眼中有询问之色。
周翰继续说:“在北境一些地带,药贵得离谱,流民扎堆,连断腿的小孩子都不愿进医馆——怕治不起。那些卖劣药的,就是在那里最横。”
他说着,看向宋采薇,认真道:“今日见你当街斥人,我心里很服气。若不是有人肯开口,那些人怕是还要多害几人。”
宋采薇点了点头说:“我昨日看见一位吃了假药的老太太身上发青,明明是被误用了药引,还被人说是‘老来血虚’,才气不过。今日路过就出声了。”
“你若日日出声,怕是洛阳城里的假药贩子都要认你。” 周翰笑着开玩笑,却又转头认真道,“但愿你多说几次。太多读书人考试只是为了考取功名。他们再怎么考试,也得先明白什么是人命值钱。”
燕北辰静静听着,忽而低声道:“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不像是普通考生。”
“我不是。” 周翰坦然答,“我父亲原是南地一太守,后来因揭发地方私盐之事被贬。那时我家也苦过些年。”
他放下茶盏,望着桌面,眼神沉静:“所以我很清楚,治世靠律法,乱世靠良心。律法常迟,良心若不动,苦的就永远是那些等不起的人。”
说到这,他看了燕北辰一眼,又笑了笑:“其实我最早听说‘逐星’,不是因你剑法多厉害,而是有人说你救过小镇上一户百姓,替他们守了一夜,才不叫山匪把他们抢劫以后再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只是顺手。”燕北辰道。
“你说是顺手,可这世间有几人能像你一般。” 周翰轻声说。
周翰说完那句,便没再多言。
宋采薇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这人啊,看着是个斯文书生,说出来的话倒还挺有点江湖味儿。”
“宋姑娘过誉。” 周翰拱了拱手,“我只会些纸上功夫,说多了惭愧。”
“你也别谦虚。” 宋采薇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能说这些话的,书读得不糊涂就己经很好了。”
桌上几人相继起身,杯盘交错间微响,像是这场茶局的收尾之声。
叶悲鸿起得最早,没说什么,只淡淡点头作别。周翰则又笑着行了一礼,朝宋采薇与燕北辰拱手道:“日后若有机会,再一同喝茶,喝酒也行。”
“好说。” 宋采薇一挥手,“你若考中,记得来请我吃席。”
“那可得你们肯来。” 周翰笑着应下,拉了叶悲鸿一道出了花厅。
人走后,宋采薇才小声道:“这两个不错,周翰话多但不烦人,叶悲鸿不说话也不让人烦。”
燕北辰点点头。
两人走出花厅,己是黄昏时分,天边云层薄而散,带着霞光,映得倾城阁的檐角都泛起一层暖色。宋采薇向燕北辰挥手道别,消失在巷尾。
楼廊转角处,洛卿若静静站着,身上换了一身湖水青的衣裙,神色温和,一见他们便迎了上来。
“回来了。” 她轻声道,“聊的如何?”
燕北辰看着她,点了点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挺放松,不累。”
洛卿若笑了笑:“既然不累,那就陪我走一段吧,今晚天色不错。”
她说着侧过身,姿态自然得像是邀月下散步。
燕北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夕阳将尽的天色,然后嗯了一声:“好。”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脚步不紧不慢。
天色渐晚,风轻轻吹过,吹得水面起了层层细纹。那一刻,万籁无声,只有晚风掠过走廊尽头,像是擦过琴弦的一指。
......
同一时刻,西南一城,阴雨连旬。
地处偏远,城名久无人提,老街尽头有座废弃兵营,营后是一道被藤蔓遮住的石阶,往下五丈,是早年废弃的地窖牢。
火折微光映着壁上斑驳,少年一身雨痕未干,靴底踏着泥水走入石室。
室内气息凝重,空无一人回应。
他脚步顿住,嗓子哽住似的。
铁门未锁,锁却落在一旁,被锈迹掩了数字;屋中挂着一件深色旧衣,衣上绣着极小的纹样——那是少年幼年时自己绣上去的,他还记得,是某年冬夜母亲哄他入睡时说: “要是我不在了,你看这纹路,就当娘还在。”
角落的床褥极旧,上面静静躺着一人,面容尚存温色,只是气息尽断。掌心握着什么——是一根断裂的簪子,尾端卷着碎纸。
少年手指颤抖,缓缓伸过去,将那纸条取出。
字极短。
“阿离,娘不怪你。只是怕拖累你,索性先走。若你念我,就记得:不要做傻事,不要为我复仇。”
纸迹有水渍,字迹却不乱。像是写得极慢,又写得极稳。
他站了很久,没哭,没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火光在指间一颤,终究没再往下照亮更多。
那夜他没有出声,只是把纸条折好,收进怀里,然后在角落坐了一夜。
雨声透过层层石壁,也无法冲淡半分那夜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