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石桌被晨露浸得发凉。
林仲景捏着三寸长的银针,指尖着针柄上刻的「大椎」二字,掌心还残留着昨日攥紧药囊时压出的印痕。
野菊花的香气仿佛仍在鼻腔萦绕,混着中药铺旧日的记忆——那场交易虽己落幕,可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陈鹤年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正用竹片拨着他悬在半空的手腕:“腕力要沉,像拎着半壶黄酒——对,就这股子绵劲儿。”
葡萄叶上的水珠啪嗒砸在医案上,惊得林仲景手一抖。
裤袋里的手机震得大腿发麻,他低头扫了眼来电显示,喉结动了动:“师父,苏护士长的电话。”
陈鹤年的竹片顿在半空。
老人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林仲景快步走到葡萄架外,按下接听键的手还带着针灸时的微颤:"慕秋?"
"林医生,我刚在金辉医药的物流系统里发现条异常记录。"苏慕秋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传来打印机的嗡鸣,"上个月市立医院进的那批头孢,物流单上写着'破损返厂',可系统里又同步生成了另一张给私立博爱医院的送货单——"她顿了顿,"两张单子的经手人都是李主任的大学同学,现在在金辉当区域经理。"
林仲景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前世他被栽赃的"药品回扣案",源头正是这批头孢。
当时他替主任顶包时,怎么都想不通好好的药品怎么会平白多出二十箱库存缺口,如今听苏慕秋这么说,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串成了线——李正雄怕是早把医院当自家仓库,左手倒右手吃差价。
"我拍了截图,现在在急诊科库房的监控室。"苏慕秋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你能现在过来吗?
我还翻到去年的采购合同,甲方代表的签名......"
"我马上到。"林仲景捏紧手机,转身时撞得葡萄架哗啦响。
陈鹤年己经收起了竹片,正用布仔细擦着那套老银针,听见动静抬眼:"苏家丫头的消息?"
"金辉的物流漏洞。"林仲景把手机往兜里一塞,"师父,我得去医院——"
"等等。"陈鹤年从药囊里摸出个油纸包,塞进他掌心,"野菊花泡的茶,带着。"老人的指腹蹭过他手背,像当年教他认药材时那样,"记住,他们敢留尾巴,就不怕被查。
但咱们要的不是打草惊蛇,是连根拔起。"
林仲景攥紧油纸包,野菊花的苦香窜进鼻腔。
他突然想起前世被吊销执照那天,也是这样的苦香——师父蹲在药铺后巷,把最后半车药材倒进垃圾桶,说"脏了的药不能救人"。
此刻掌心的温度,和记忆里那个佝偻的背影重叠,他喉咙发紧:"我明白。"
市立医院急诊科的监控室在库房二楼,门虚掩着,漏出一线冷白的光。
林仲景推开门时,苏慕秋正蹲在打印机前捡散落在地的纸页,白大褂下摆沾着灰尘,发梢翘了一撮。
听见动静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你看这个!"
她递来的A4纸上,两张物流单的编号首尾相接,送货地址一个是"市立医院急诊科",另一个是"博爱医院药剂科",签收人栏都盖着"李正雄"的私人印章。
林仲景的指尖划过那枚朱红的印泥,前世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警察拍在他面前的正是这枚章——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整理药库时不小心盖错了。
"我联系了在医药局的同学。"苏慕秋抽出另一沓纸,是近三年市立医院的药品采购清单,"金辉给咱们的报价比市场价高15%,但给博爱这种私立医院的价格低20%。
中间的差价......"
"进了李正雄的口袋。"林仲景把纸页按在桌上,指节泛白,"前世他就是用这招,把二十箱头孢的缺口算在我头上。"
苏慕秋的手顿了顿。
她知道林仲景不愿提前世,但此刻他眼底的冷意比手术刀还利:"现在这些证据够立案吗?"
"还差人证。"林仲景翻到物流单的备注栏,"送货司机、库房验收的护士,得有人能证明货根本没进咱们库房。"他抬头时,看见苏慕秋耳后还沾着打印纸的碎屑,"张阿姨呢?
她在库房干了二十年,应该见过李主任的人来拉货。"
苏慕秋的表情突然发沉:"我今早去找她,她躲在更衣柜里哭。"她摸出手机,调出条未读消息,"她说她儿子在金辉旗下的药厂上班,签了竞业协议。"
监控室的空调突然发出嗡鸣。
林仲景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句"小苏,阿姨求你别逼我",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师父今早说的"要连根拔起",可这些被掐住软肋的普通人,哪有底气当那根拔根的绳?
"我去试试。"他突然说,"张阿姨当年教我认药箱编号,说'小同志,这箱子要是少了一片阿司匹林,病人的命就少了一分'。"他扯了扯皱巴巴的白大褂,"她心里有杆秤。"
傍晚的库房飘着来苏水的气味。
张阿姨正踮脚往顶层货架码生理盐水,听见脚步声手一抖,整箱药"哐当"砸在地上。
林仲景弯腰帮她捡,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瓶:"阿姨,我前世被冤枉时,您在派出所门口给我送了碗饺子。"
张阿姨的手猛地缩回去。
她鬓角的白发沾着灰尘,抬头时眼眶通红:"小景,你别......"
"我知道您儿子在金辉上班。"林仲景把药箱轻轻放回货架,"但金辉上个月裁了三批老员工,理由是'优化结构'。"他掏出手机,调出医药论坛的帖子,"他们连签了终身合同的老员工都敢裁,您觉得您儿子的竞业协议......"
张阿姨的嘴唇哆嗦起来。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金辉医药2023年裁员名单"的标题,突然捂住嘴。
林仲景趁热打铁:"阿姨,您当年教我,当护士要护着病人,更要护着良心。
现在有人拿病人的救命钱填自己腰包,咱们不站出来,以后躺在急诊床上的,可能是您孙子,是我师父......"
"别说了!"张阿姨突然蹲下,捡起地上的药瓶,"下周三晚上十点,金辉的货车会来拉第三批头孢。"她的声音闷在货架间,"车牌号沪A87X49,司机老周,他媳妇在咱们医院儿科住院,欠了八万医药费......"
林仲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刚要说话,库房的铁门"哐当"被推开。
李正雄穿着熨得笔挺的白大褂,手里捏着保温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林医生好雅兴,陪张阿姨整理库房?"
张阿姨猛地站起来,撞得货架晃了晃。
林仲景转身,看见李正雄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前世在院长办公室宣布他被吊销执照时那样:"苏护士长说你最近在研究采购单?
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别过了头。"他捏着保温杯的指节发白,"上回经侦队来医院,我还替你说话,说'小林是好苗子,肯定是被人误导了'。"
林仲景没说话。
他望着李正雄喉结上那颗黑痣——前世在法庭上,这颗痣随着他说谎的节奏上下滚动。
苏慕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白大褂下的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
"听说陈老中医最近在教你针灸?"李正雄突然笑了,"老古董的东西,学来哄哄大爷大妈还行。"他的目光扫过张阿姨,又落回林仲景脸上,"但有些人啊,总以为自己能翻了天。"他晃了晃保温杯,"我劝你趁早收了手,否则......"
"否则怎样?"林仲景打断他。
前世的屈辱像潮水般涌上来,但这一次,他背后有苏慕秋温热的指尖,有师父药囊里的野菊花香,"李主任是要像前世那样,往我抽屉里塞回扣信封?
还是像现在这样,威胁张阿姨的儿子?"
李正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捏着保温杯的手猛地收紧,杯盖"咔"地弹开,褐色的茶水溅在林仲景的白大褂上。
苏慕秋掏出手帕要擦,被林仲景轻轻挡住。
他盯着李正雄颤抖的嘴角,一字一顿:"我劝您趁早收手。
否则等经侦队的人再来,您连擦嘴的机会都没有。"
库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生理盐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李正雄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转身摔门而去。
张阿姨捂着嘴哭出声,苏慕秋轻轻拍她后背。
林仲景低头看着白大褂上的茶渍,前世被泼的那杯咖啡突然浮现在眼前——那时他缩在墙角,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此刻他挺首腰板,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去监控室。"他对苏慕秋说,"把张阿姨的话录下来。"他又转向张阿姨,"您儿子的事,我让师父找在卫生局的老战友问问。
金辉要是敢裁人......"他笑了笑,"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深夜的监控室里,打印机的光在纸页上跳动。
苏慕秋把最后一份录音拷贝进U盘时,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林仲景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感应灯亮起又熄灭,像某种隐晦的警告。
他把U盘塞进胸前的口袋,那里还装着师父给的野菊花。
苏慕秋凑过来,发梢扫过他耳垂:"明天我去联系经侦队的同学,他们说只要有物流单和人证......"
"够了。"林仲景打断她,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
他望着她眼里的星光,突然想起前世弥留之际,是苏慕秋攥着他的手喊"林医生你醒醒"。
此刻掌心的温度,比任何证据都让他安心,"等咱们把这些资料递上去......"
"叮——"
手机震动声同时响起。
林仲景摸出手机,是师父发来的消息:"药囊里有张老照片,背面有金辉三十年前行贿的知情人电话。"他抬头看向苏慕秋,她也正盯着手机屏幕——是医药局同学的回复:"物流单的IP地址查到了,确实是李主任办公室的电脑。"
监控室的空调还在嗡鸣。
林仲景把U盘和药囊一起揣进怀里,野菊花的苦香混着苏慕秋身上的消毒水味,在鼻尖萦绕。
而此刻在医院顶楼的主任办公室里,李正雄正捏着那个棕色药瓶,盯着电脑屏幕上"物流单己下载"的提示,指节发白。
有些事,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