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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黎昭站在邮轮甲板上，海风把她的蕾丝裙摆吹得像一朵倒扣的蘑菇。
她盯着脚下锃亮的小皮鞋，数着鞋尖上沾着的三粒海盐结晶，这是她今天发现的第十七个有趣事物。
"昭昭！看镜头！"
她条件反射地抬头，嘴角扬起一个练习过八百次的完美弧度。
咔嚓一声，这个笑容被永远定格在母亲的单反相机里。
黎昭知道，这张照片很快就会被裱进水晶相框，和家里走廊上那排"模范家庭"的证明挂在一起。
"我们小寿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父亲黎志远的大手落在她肩上，袖口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味，"客人们都在找你。"
黎昭仰头看着父亲的下巴，她很少能看见他的正脸，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接电话或者看文件。
"我在看海。"她指了指远处，"那里有条鱼跳起来了。"
黎志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恰好手机震动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爸爸去接个电话，你去找妈妈。"
黎昭看着父亲快步离去的背影，悄悄把口袋里的小贝壳攥得更紧了些。
这是她早上在码头捡到的，本来想送给爸爸当生日礼物，虽然今天是她过生日。
宴会厅里飘着奶油和香槟的气味。
二十多个穿着精致的小朋友围坐在长桌边，他们的父母站在后方，举着香槟杯谈笑风生。
黎昭一眼就看到了母亲林雅，她穿着珍珠白的礼服站在钢琴旁，像一幅被裱在金色画框里的水墨画。
"昭昭来了！"母亲的声音像她弹奏的肖邦夜曲一样轻柔，"快过来，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黎昭走过去时，注意到母亲左手腕上多了一条丝巾，现在是八月，邮轮上的温度计显示32℃。
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被母亲按在了琴凳上。
"今天妈妈要首演一首新曲子，"林雅在她耳边轻声说，"叫《深海的少女》，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琴键在林雅指尖下苏醒。
起初是轻盈的琶音，像阳光穿透海面；接着旋律逐渐下沉，变成暗流涌动的低音部。
黎昭看着母亲颤抖的睫毛，突然觉得这首曲子不像生日礼物，倒像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求救信号。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里时，掌声从西面八方涌来。
林雅起身行礼，丝巾滑落了一角。
黎昭眼尖地看到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坚硬物体刮伤的。
"妈妈的手..."
林雅迅速拉好丝巾，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说："昨天搬琴谱架不小心划的。"
她转移话题的速度比黎昭换芭蕾舞鞋还快，"该切蛋糕了，你爸爸呢？"
黎志远在蛋糕推出来的瞬间回到了宴会厅。
三层高的奶油蛋糕上立着糖霜做的小邮轮，和真实的"太平洋明珠号"一模一样。
黎昭被抱上高脚凳，面对着一百多双期待的眼睛。
"许愿吧，宝贝。"父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黎昭闭上眼睛。
她其实早就想好了愿望，昨晚躺在床上数到第287只羊时就决定了。
但此刻，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钻进鼻腔，她突然想换一个。
"我希望..."她在心里默念，"爸爸不要那么忙，能多回家陪我和妈妈。希望妈妈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蜡烛被吹灭的瞬间，黎昭听见父亲又接起了电话："对，那批货必须今晚离港...我说了价格不是问题..."
切蛋糕时发生了小插曲。
黎昭坚持要亲自给每个小朋友分蛋糕，结果手一抖，奶油蹭到了隔壁航运集团千金的新裙子上。
那女孩嘴巴撅得能挂油瓶，她妈妈立刻用一种看蟑螂的眼神扫了过来。
"没关系没关系。"林雅快步走来，掏出随身携带的去渍笔，"小孩子嘛，玩起来难免的。"
黎昭看着母亲娴熟地处理污渍，突然想起上周家政阿姨请假时，厨房里打翻的酱油瓶在地上躺了三天都没人清理。
母亲从不做家务，她说钢琴家的手比钻石还珍贵。
"黎太太真是贤惠。"航运集团的太太假笑道，"难怪黎总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家里完全不用操心。"
林雅擦污渍的手停顿了半秒："哪里，我连饭都不会煮呢。"
黎昭趁大人们打机锋时溜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她听见父母在走廊拐角处压低声音争吵。
"...你非要今天谈这个？"是父亲的声音。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合适？"母亲的反问像冰锥，"等你明年想起来回家的时候？"
"我说了那批货…"
"永远都是货！船！合同！"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你知道昭昭刚才许了什么愿吗？她希望爸爸多回家！十岁的孩子，黎志远！"
黎昭蹲在盆栽后面，把裙角攥出了褶皱。
她听见父亲叹了口气："下个月，等新加坡的航线谈妥..."
"没有下个月了。"
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受够了这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对话。
黎昭看见父亲的助理小跑过来："黎总，海事局那边来电话，说我们的报关单有问题..."
父亲离开后，黎昭等了好一会儿才敢站起来。
她走回宴会厅时，母亲己经恢复了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正在给小朋友们演示如何用餐巾折天鹅。
派对结束时，每个孩子都领到了一只定制的水晶音乐盒。
黎昭站在舷梯边机械地挥手告别，首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
夜风吹散了她的刘海，露出右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
母亲说那是天使吻过的痕迹，但保姆王阿姨私下告诉她，长泪痣的人命苦。
"该回舱房了，昭昭。"林雅走过来牵她。
黎昭突然问："妈妈，《深海的少女》里那个女孩，最后浮上来了吗？"
林雅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黎昭的皮肉。
下一秒她又像被烫到似的松开："当然，所有童话都有happy ending。"
回到豪华套间，黎昭发现父母订的是两间卧室——中间隔着客厅。
她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和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的闷响。
凌晨两点，她被渴醒。
光着脚去厨房倒水时，看见母亲独自站在阳台上，丝巾和睡裙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即将被撕裂的旗。
月光下，母亲左腕的伤痕清晰可见，那不是刮伤，而是一道道平行的割痕，最新的一道还结着暗红的痂。
黎昭轻轻退回阴影里。
她突然明白了《深海的少女》为什么在结尾突然转为大调，那不是浮出水面，而是放弃挣扎后的坠落。
第二天早餐时，父亲己经离船去参加某个重要会议。
母亲戴着新买的卡地亚手镯，优雅地往吐司上抹蓝莓酱。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们之间的沉默上，黎昭数着餐盘里的蓝莓，一颗，两颗，三颗...第二十七颗时，
母亲突然开口："昭昭，长大后别学妈妈。"
黎昭抬头，看见母亲眼里有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像昨晚甲板上那条跃出海面的鱼。
"要学就学你爸爸，"林雅用银餐刀轻轻敲了下杯沿，"永远把生意放在第一位。"
黎昭咽下最后一口牛奶。
她决定今晚要把那个小贝壳扔进海里，反正没人会在意它的去向。
就像没人会在意深海的少女是否还在下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