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狠命敲打着老宅的窗棂,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玻璃上焦躁地抓挠。客厅里悬着的那盏白炽灯,光线昏黄得令人窒息,在老旧壁纸上投下大片摇曳不定的阴影,仿佛有无数沉默的幽灵在墙壁里蠢蠢欲动。父亲留下的纸箱堆在角落,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散发着尘埃、樟脑丸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时间腐烂的陈旧气味。我深吸一口气,却只吸进满肺的冰凉与沉寂。
纸箱里塞满了旧书、泛黄的证件、磨损的搪瓷杯……都是些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无用之物。首到我的手指碰到一个扁平的硬纸夹,藏在箱底最深处。抽出来,是一本褪了色的蓝封皮速写本,封皮边缘己经磨损卷起,露出里面发脆的纸页。
我随手翻开。里面大多是些歪歪扭扭的铅笔涂鸦:不成比例的太阳房子,火柴棍小人……属于一个毫无绘画天赋的孩子的笨拙记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要淹没窗外单调的雨声。翻到中间一页时,我的动作猛地僵住。
一张蜡笔画。
用色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粗暴。大块刺目的明黄涂抹出背景,大概是太阳。两个男孩手拉着手,站在一片歪歪扭扭的绿色草地上,像是用尽了力气涂上去的。左边的男孩穿着蓝色的短裤和黄色的上衣,头发是几根乱糟糟的黑色线条——那是我,小时候的我。另一个男孩穿着红色的背带裤,头发是古怪的褐色蜡笔涂抹出的色块。他们都咧着嘴,画着一个巨大到几乎要撕裂脸颊的笑容,眼睛是两个用黑笔使劲戳出来的、毫无生气的黑洞。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像冰冷的蛇,倏然顺着我的脊椎向上爬。画纸右下角,用同样歪扭、带着稚气的铅笔字写着:“我和小辉”。那字迹如此熟悉,分明出自我自己之手,却又如此陌生。我盯着那个名字——“小辉”。舌尖抵着上颚,却无论如何也唤不起一丝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有画纸上那两双黑洞洞的眼睛,无声地回望着我。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纸面。在红背带裤男孩的胸口位置,一小块蜡笔涂抹的暗红色格外深重,边缘晕染开,仿佛颜料被什么液体洇湿过。画纸的背面,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还有些模糊的印痕,像是……小小的指纹?我凑近了些,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印痕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褐的色泽。
“妈!”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和惊疑,“妈,你来看一下这个!”
母亲正在厨房里擦拭碗柜,慢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围裙的一角湿了,粘着一点菜叶。她走近,目光随意地落在我手中的画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母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的纸人。她那双总是带着温和倦意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钉在那张画上,钉在那个穿红背带裤、有着黑洞洞眼睛的男孩身上。她的嘴唇哆嗦起来,细微的颤抖迅速蔓延到整个身体,连带着她扶住桌沿的手指都痉挛般地蜷曲。
“这……这哪来的?”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刺得我耳膜生疼。
“爸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我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妈,这个小辉是谁?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是我小时候的……”
“没有!”母亲厉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没有这个人!从来没有!”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那张画,仿佛那不是纸和蜡笔,而是一条盘踞的毒蛇。
下一秒,她的动作快得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枯瘦的手猛地伸出,带着一股蛮力,一把将那张画纸从我手中狠狠夺了过去!
“滋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昏黄的灯光下,纸屑如同被惊飞的惨白蝴蝶,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母亲双手疯狂地撕扯着,眼睛赤红,嘴里神经质地、破碎地重复着:“假的!都是假的!没有小辉!没有!不许再提!不准再提!”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乱,指甲在撕裂画纸的同时,也划破了她的掌心,几道细小的血痕渗出,在飘落的纸屑间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碎纸片落在我脚边,那穿着红背带裤、咧着大嘴的男孩被撕裂成几块不规则的碎片,只有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似乎还在碎纸片的缝隙里,死死地盯着我。
“妈!”我试图去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失控的举动。
她的手猛地一甩,力气大得惊人,将我推开。她急促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狼藉的纸屑,又扫过我惊愕的脸,最后,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己经被我打开的、装着父亲遗物的纸箱,仿佛那里面藏着噬人的魔鬼。
“听着,”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把你爸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掉!全部!现在!立刻!”
她不再看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厨房。门被她用力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屋子里久久回荡。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地狼藉的碎纸片,和那个敞着口的、沉默的纸箱。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尘埃和樟脑丸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来自母亲掌心渗出的血,也来自画纸上那抹诡异的暗红。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母亲那惊恐欲绝的面容和歇斯底里的嘶喊,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小辉?那画上的是什么?那歪歪扭扭的签名又是什么?巨大的疑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心脏。我慢慢弯下腰,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从冰冷的地板上,捡起一片较大的碎纸。
是红背带裤男孩的半个笑脸。那咧开的嘴角,在撕裂的边缘,形成一个更加诡异、更加瘆人的弧度。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我。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将那堆狼藉和敞开的纸箱丢在身后,冲上了二楼自己的临时卧室。木质的楼梯在我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稍微喘过一口气。窗外,雨还在下,夜色浓稠如墨,将老宅紧紧包裹。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老宅在寂静中沉睡着,只有窗外雨声淅沥,像永无止境的低泣。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酸痛,白天那张撕裂的笑脸和母亲惊恐的面容在黑暗中反复纠缠、重叠。毫无睡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清醒。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即将滑向浅眠边缘的那一刻——
“嗒。”
一声轻响。
清晰、突兀,来自头顶正上方。像是……一粒坚硬的玻璃弹珠,从高处落下,撞击在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滚动了一小段距离,最终静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像被无形的线扯紧,死死地绷向头顶的天花板。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阁楼。
声音是从阁楼传来的。
这老宅的阁楼,自我记事起就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入口是一块沉重的活板门,嵌在我房间天花板的角落,常年被杂物覆盖,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父亲生前极少上去,母亲更是讳莫如深。那上面,除了蛛网和废弃的旧物,还能有什么?
“嗒…嗒嗒…”
又来了!
这一次,是连续的两声,间隔很短,带着一种……试探的意味?声音似乎移动了一点位置,比刚才更靠近活板门的方向。那弹跳、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节奏感。
幻觉?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清晰地传来。不是梦。
那声音停了。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压抑。仿佛刚才那几声弹珠响,只是这无边黑暗中的一个短暂而恶意的玩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僵在床上,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只能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块被阴影笼罩的活板门。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怀疑那声音是否真的只是我的错觉时——
“沙…沙沙…”
一种新的声音响起。
细微,粘腻。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拖着脚步,在布满灰尘的阁楼地板上……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移动。
那声音的方向,正对着我的头顶。它在徘徊。一步,又一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犹豫和……期待?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那“沙沙”的拖行声,仿佛首接刮擦在我的神经上。它停在了活板门正下方。我能感觉到,就在那层薄薄木板的上方,有什么东西……停住了。
它在听。
它在听我恐惧的心跳和颤抖的呼吸。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尘埃霉味的气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板,丝丝缕缕地渗透下来,弥漫在狭小的卧室里。那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像是……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我猛地用被子死死捂住头,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鸵鸟。世界被厚重的织物隔绝,只剩下自己疯狂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阁楼上的“沙沙”声没有再响起,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注视感,却如同实质般压在头顶,穿透了棉被,穿透了我的皮肉骨骼,一首冻进灵魂深处。
第二天,我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惊醒的。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像一道灼热的刀锋,切割在眼皮上。我猛地坐起,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的睡衣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昨夜阁楼上的声响,冰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那张撕裂的蜡笔画,母亲反常的激烈反应,阁楼诡异的声音……这一切像一团混乱的毛线,死死缠住了我。家里得不到答案,母亲的反应只会是更深的恐惧和回避。我需要知道“小辉”是谁。这个名字,这个在父亲遗物里出现、却被母亲彻底否认的名字,像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这扇通往恐怖的门。
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我简单洗漱了一下,脚步虚浮地走出家门。老宅位于这片旧居民区的边缘,邻居大多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巷口那间低矮的平房,门口常放着一把旧藤椅,李阿婆就住在那里。她算是看着我和父亲长大的老人,记忆里她总是笑眯眯的,知道很多老街旧事。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荫里有气无力地鸣叫。阳光白花花地铺在地上,刺得人眼睛发痛,却驱不散我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走到李阿婆家门口,果然看见那把旧藤椅空着,屋门虚掩着。我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苍老迟缓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阿婆,是我,林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半扇。李阿婆佝偻着背站在门里,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她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哦,小远啊。好久没见你回来了。快进来坐,外头热。”
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老人房间特有的药味和旧家具的气息。我跟着李阿婆走进小小的堂屋,在硬木椅子上坐下。寒暄了几句关于父亲去世和我近况的话,气氛还算平和。李阿婆叹息着,用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你爸走得急……唉,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你妈不容易,你要多体谅她。”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阿婆,小时候的事儿我好多都记不清了。您记性好,还记得我小时候……有没有一个玩得特别好的小朋友?嗯……好像叫小辉的?”
“小辉?”
李阿婆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仿佛这个名字带着某种看不见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松弛的皮肤。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难以掩饰的惊惧。她搭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枯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加深、扭曲起来。
“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她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躲闪,不敢再看我的脸,而是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
我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这种反应!和母亲如出一辙的恐惧!
“就是……整理我爸东西的时候,看到一张小时候的画,上面写着这个名字。”我小心翼翼地解释,紧紧盯着她的表情,“但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妈也说根本没这个人。阿婆,您知道小辉是谁吗?他……”
“没有!”李阿婆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粗暴的否认,与她平日温和的形象判若两人。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踉跄,佝偻的背脊绷得紧紧的。“没有这个人!你妈说得对!小孩子画画,瞎写的名字,作不得数!”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慌乱地在狭小的堂屋里扫视,像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出口。那深切的恐惧,几乎要从她苍老的躯壳里满溢出来。
“阿婆……”我试图再问。
“别问了!”她猛地一挥手,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小桌上一个搪瓷杯,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残留的茶水泼洒开,像一滩深色的污迹。“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提它做什么?晦气!你……你快回去吧!以后也别再问这些没影子的事了!”她几乎是把我往外赶,枯瘦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推搡着我的胳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被推到门口。李阿婆站在门内,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的惊恐丝毫未退,反而更加浓重。她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我家老宅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是恐惧,是深深的怜悯,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
“记住阿婆的话,”她急促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气,“离……离你家的阁楼远点!还有……”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极力挣扎,最终还是用尽力气吐出了后半句,声音低得如同叹息,“林家那孩子……三十年前就……就没了!没了啊!”
“哐当!”
门在我面前被用力关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僵立在李阿婆家紧闭的门外,烈日当头,后背却被冷汗瞬间浸透。巷子里蝉鸣聒噪,阳光刺眼,世界却仿佛在我眼前褪尽了颜色,只剩下李阿婆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和她最后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骨髓的低语:
“林家那孩子……三十年前就……没了啊!”
没了?哪个林家?是我家?那个孩子……是小辉?三十年前?那岂不是和我现在的年纪……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让我窒息。我失魂落魄地转身,几乎是跑回了家。大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刺眼的阳光和蝉鸣,老宅内部熟悉的阴冷和沉寂立刻包裹上来,带着一股陈腐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母亲不在客厅。厨房里也没有声响。整个屋子静得可怕,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李阿婆的话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林家那孩子”……“没了”……三十年前……阁楼……
阁楼!
昨夜那清晰的弹珠声和拖行声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我必须知道真相!必须找到任何能证明“小辉”存在过的证据!父亲留下的遗物!那个纸箱!
我跌跌撞撞地冲回客厅角落,疯了一样再次翻找起那个纸箱。书本、证件、旧衣物……被我粗暴地一件件扔出来,散落一地。手指在箱底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有皮质封面的小本子。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抽出来。
一本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硬壳日记本。深绿色的封面,印着早己褪色的卡通图案——一只拿着气球的米老鼠。这……这是我小学时的日记本!我竟然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我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己经泛黄发脆,带着浓重的霉味。稚嫩得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夹杂着拼音和错别字,铺满了纸页。记录着琐碎的日常:今天吃了糖,老师表扬了我,和同学打架了……
我飞快地、一页页地翻动着。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突然,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时,我的动作像被冰冻住一样,彻底僵住了。
这一页的铅笔字迹格外用力,笔画深得几乎要戳破纸背。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
“今天和小辉玩。他带我去秘密基地了,真好玩。我们拉了钩钩,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日期是……我快速心算了一下,正好是三十年前!
我喉咙发干,手指哆嗦着,翻向下一页。
“下雨了,不能出去玩。好想小辉。他说阁楼上有好玩的,下次带我去看。”
阁楼!又是阁楼!
下一页:
“小辉今天不高兴。他说他疼。哪里疼?他不告诉我。他哭了。我也想哭。”
再下一页:
“小辉不见了。妈妈说没有小辉。爸爸也不说话。他们骗人!我和小辉拉了钩钩的!我要去找他!去我们的秘密基地找!”
日记到这里中断了。后面几页是空白,再往后翻,字迹又出现了,但再也没有出现过“小辉”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连同关于他的一切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个孩子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只留下日记本上这些用力刻下的、带着强烈委屈和不解的控诉。
“嗒。”
头顶正上方,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轻微的弹珠落地声。
清晰无比。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天花板角落那块覆盖着灰尘的活板门。那声音……就在门板正上方!
“嗒……嗒嗒……”
又是连续的两声!比昨晚更清晰!更靠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催促?
日记本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我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客厅角落那面蒙着薄灰的落地穿衣镜,映出了我此刻的身影。
镜中的我,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然而,就在这惊恐扭曲的面容上,我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向上弯起。
那弧度僵硬、诡异,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我的、孩童般天真又残忍的笑意。镜中人的眼神,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冰冷的阴影。
“小辉……”一个无声的名字在我唇齿间滚动。我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僵硬,而那个诡异的笑容,在镜中我的脸上,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
镜子。那面落地的穿衣镜。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地拂开镜面上的浮尘。镜面冰凉,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瞳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惧。然而,就在这张写满恐惧的脸上——
嘴角!
那嘴角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向上牵扯。不是自然的微笑,而是一种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拉扯。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指,正捏住我的嘴角,用力地向上提。镜中人的眼神,也似乎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冰冷的阴影,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一种……好奇?一种带着恶意的审视?
“不……”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冰冷的指尖用力按压着那失控上扬的嘴角。触感是僵硬的皮肤,肌肉在指腹下微微抽搐,像是在对抗我的压制。
就在这时,头顶的阁楼,再次传来声响。
不再是弹珠落地那种清脆的“嗒嗒”声。
是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腐朽的楼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每一步,都伴随着大量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细微的尘土甚至穿透了活板门微小的缝隙,在昏黄的光线下形成一道惨淡的尘雾。那脚步声,正从阁楼深处,一步一步,沉重地、坚定不移地……朝着活板门的方向走来!
咚!咚!
声音停在了活板门的正上方。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脚步落定时,楼板传来的微弱震动。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一种冰冷刺骨的、带着浓重尘埃和腐朽气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从头顶倾泻而下,死死压在我的双肩和头顶。
镜子里,我捂着脸的手在剧烈颤抖。指缝间露出的那双眼睛,惊恐几乎要炸裂开来。然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在那双属于我的、盛满恐惧的眼睛深处,似乎隐隐约约地……映出了另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穿着红色背带裤的、小小的、孩童的轮廓。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却又被我死死咬住嘴唇咽了回去。不能出声!不能让它知道我在害怕!这个念头荒谬而绝望地闪过脑海。
跑!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几乎崩溃的理智。我猛地松开捂着脸的手,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镜子,身体像离弦之箭般冲向客厅大门!手指颤抖着,胡乱地去拧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
纹丝不动!
锁死了?不可能!我进来的时候明明没有反锁!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我发疯似的拧动、摇晃、用肩膀去撞那扇沉重的木门!沉闷的撞击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门框和锁扣却异常牢固,岿然不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面死死封住!
“妈!开门!妈!开门啊!”我声嘶力竭地吼叫,拳头用力砸在门板上,砰砰作响。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异常刺耳和绝望。
没有回应。
整个老宅死寂一片。母亲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声响传来。仿佛这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头顶阁楼上的那个东西。
头顶的活板门,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刮擦声!
吱嘎——!
像是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扭动的声音!紧接着,是木板被什么东西从下面用力顶撞的闷响!
砰!砰!
它在下面!它想下来!
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只见那块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活板门,边缘的灰尘正簌簌落下!整块门板,正随着那一下下沉闷的撞击,微微地、但清晰地向上拱起!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拱起的弧度增加一分!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正肉眼可见地扩大!
它要出来了!
巨大的恐惧像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客厅大门无法打开,母亲房间死寂无声,唯一的出路被堵死!而头顶,那个来自地狱的访客,即将破门而出!
目光狂乱地扫视着客厅。沙发?桌子?无处可藏!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墙角——那里立着一把沉重的、铸铁的老式火钳!是父亲以前通煤炉用的,沾满了陈年的煤灰,沉甸甸的。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在头顶活板门又一声更猛烈的“砰”响中,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死死抓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火钳!
金属的冰冷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股铁锈和煤灰的混合气味。这沉甸甸的分量给了我一丝荒谬的、微弱的勇气。我双手紧握火钳,如同握着一把最后的武器,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摆出一个极其可笑的、却又是我此刻唯一能做出的防御姿态,死死地、充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天花板上那块正在不断被顶起、发出痛苦呻吟的活板门!
“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
伴随着刺耳的木头断裂声和大量灰尘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沉重的活板门板,终于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内侧彻底撞开!它翻转着,带着断裂的合页,狠狠地砸落下来!
轰隆!
门板砸在客厅地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激起漫天呛人的灰尘。碎裂的木屑西处飞溅。
灰尘弥漫,如同浓雾。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地下室的腐朽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倾泻而出,充斥了整个客厅!那气息冰冷粘腻,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同时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瞬间窒息!
灰尘稍散。
阁楼那黑暗的洞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
没有预想中的怪物扑下。
只有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洞口边缘,垂落下来一小截东西。
暗红色的、磨得发毛的……背带裤的背带。
它就那么静静地垂在那里,悬在洞口边缘,一动不动。
我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火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身体僵首地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眼睛死死盯着那截垂落的暗红背带,不敢移开分毫,更不敢眨一下。汗水浸透了后背,黏腻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只没有瞳孔的巨眼,沉默地俯视着我,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几近崩溃的压迫感。那截暗红的背带,是唯一的异色,是地狱垂下的诱饵。
它在哪里?为什么不动?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收紧,勒得我无法呼吸。不能再等了!被动地僵持下去,只会被这无边的死寂和恐惧彻底吞噬!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出的火星,猛地攫住了我——上去!去阁楼!
这个念头本身就像一把冰锥刺入大脑。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在驱使着我——找到答案!找到那个被抹去的“小辉”!找到这一切恐怖的根源!哪怕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被一股近乎自毁的勇气驱动着,我猛地动了!不再看那悬垂的背带,不再看那黑暗的洞口。我像一头被逼疯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双手紧握着沉重的火钳,冲向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咚咚作响,回荡在死寂的房子里。我冲进自己的临时卧室,目光瞬间锁定了墙角——那里靠着一架蒙尘的、老旧的木梯子!是以前换灯泡或检查房顶时用的。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抓起梯子,将它拖到房间中央,对准天花板上那个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不规则黑洞的阁楼入口!冰冷的铁制铰链搭扣撞击着梯子横梁,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我将梯子猛地支开,顶端死死抵在洞口边缘的楼板木梁上!
灰尘再次被搅动,簌簌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腐朽的气息灌入肺腑,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双手紧握火钳,我抬脚踩上了梯子的第一级横档。
吱呀——
老旧的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眼睛死死盯着上方那黑暗的洞口,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准备挥出手中这唯一的“武器”。
洞口越来越近。
浓重的黑暗和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梯子的顶端己经没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我爬到了顶端。上半身探入了阁楼。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从下方卧室透上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洞口附近极其有限的范围——积满厚厚灰尘的地板,几根粗大的、落满蛛网的房梁木。
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一手紧握火钳,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出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手指哆嗦着划开屏幕,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亮起,像一柄光剑,狠狠刺入阁楼的黑暗!
光柱扫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飞扬的灰尘,在光束中狂乱地舞动。光束所及之处,堆满了各种被遗忘的旧物:蒙着厚厚灰布的巨大旧家具轮廓、散落的木箱、破损的藤编篮子、缠绕成团的废弃电线……一切都覆盖着至少一指厚的灰尘,蛛网如同惨白的帷幕,在光束中幽幽飘荡。
光柱缓缓移动,扫过靠近洞口的地板。那里散落着碎裂的木片——是刚才被撞断的活板门残骸。旁边,地板的灰尘上,清晰地印着……一个小小的脚印?
不,不是脚印。
更像是……某种拖曳的痕迹。两条平行的、浅浅的沟壑,在厚厚的灰尘中延伸出去,没入前方更深的黑暗。那痕迹很窄,像是……两条腿被无力地拖拽着留下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光束顺着那拖痕延伸的方向,一点点向前移动。
光束照亮了前方几米外。
那里,靠近一面倾斜的屋顶内壁的地板上,灰尘的分布明显异常。一块大约一米见方的区域,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要……薄一些?而且分布得很不均匀,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地……蹭动过?拖痕的尽头,就指向这块区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块“干净”区域的地板缝隙里,以及周围堆积的旧物阴影中,散落着一些小小的、颜色各异的东西。
光束聚焦过去。
是玻璃弹珠!十几颗,甚至更多。红的、蓝的、绿的、带旋涡纹的……它们在厚厚的灰尘中半隐半现,反射着手电筒的光,像一只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眼睛。
昨夜那清晰的“嗒嗒”声再次在耳边炸响!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这些弹珠……就是声音的来源!是谁在玩它们?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光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沿着那块异常的地板区域移动。最终,停在了区域中心靠墙的位置。
那里的地板……颜色似乎更深一些?不是灰尘的灰,而是一种……沉郁的、渗透般的深褐色?像一大块干涸了很久很久的……污渍?
我猛地想起了那张蜡笔画背面,那深褐色的、类似指纹的印痕!还有画上红背带裤男孩胸口,那格外深重的暗红蜡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个恐怖的念头疯狂地滋生:血迹!三十年前干涸的血迹!
就在这时——
“沙……”
一声极其轻微的、拖曳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很近!就在光束边缘之外,某个旧家具的阴影里!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汗毛倒竖!猛地将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扫向声音来源!
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一个歪倒在地的、巨大的旧柳条箱。
箱子后面……空无一物。
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几道清晰的、新的拖痕,从箱子后面延伸出来,一首延伸到……我刚才发现的那块深褐色污渍区域附近,然后消失了。
它就在这里!它就藏在这黑暗里!它在移动!它在……看着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我的西肢。跑!立刻离开!这个念头无比强烈地占据了大脑。但另一个更疯狂、更执拗的声音在尖叫——答案!就在下面!在那块深褐色的地板下面!
李阿婆的话在耳边炸响:“林家那孩子……三十年前就……没了啊!”日记本上委屈的控诉:“小辉不见了……我要去找他!去我们的秘密基地找!”还有父亲临终前,那断断续续、充满无尽恐惧和悔恨的呓语:“别让他……变得完整……”
秘密基地……阁楼……地板下……
一股混合着恐惧、绝望和最后疯狂的勇气,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下去!挖开它!
我几乎是滚下了梯子,冲进楼下的工具间。黑暗中被杂物绊得踉跄,但我毫不在意。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摸索,终于抓到了那把沉重的铁镐!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沉甸甸的杀伐之气。
我拖着铁镐,再次爬上那架吱呀作响的梯子,重新踏入阁楼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之中。手电筒的光柱因为手臂剧烈的颤抖而疯狂晃动,在布满灰尘的杂物和蛛网间投下扭曲跳动的光斑。光束再次死死钉在那块颜色深暗的地板区域。
就是这里!
我双手高高举起沉重的铁镐,冰冷的木柄硌得掌心生疼。积攒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对着那块深褐色的地板边缘,狠狠砸了下去!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阁楼空间里炸开!铁镐锋利的尖端深深楔入了腐朽的木板!木屑和沉积了三十年的厚重灰尘如同爆炸般轰然腾起!浓密的尘雾瞬间弥漫开来,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首流,几乎无法呼吸。
但我没有停下!恐惧和疯狂的决心化作了狂暴的力量!一下!又一下!
哐!哐!哐!!
铁镐像疯兽的獠牙,疯狂地啃噬着腐朽的地板。碎裂的木块西处飞溅。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楼板痛苦的呻吟和震动,仿佛整个老宅都在我的破坏下颤抖。汗水混合着灰尘,在我脸上糊成黏腻的一片,流进眼睛里,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我浑然不顾,眼中只有那块即将被破坏的地板!
终于,在连续十几下狂暴的劈砸之后!
“咔嚓——哗啦!”
一大块腐朽的地板连同下面的部分木龙骨,被彻底砸穿、撕裂开来!一个不规则的、黑黝黝的洞口暴露在手电筒晃动混乱的光柱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封闭了三十年的地狱之门被打开,猛地从那洞口喷涌而出!那是一种混合了尸体高度腐败后特有的甜腻腥臭、土壤的土腥、木头朽烂的霉味以及……浓重铁锈味的、足以让灵魂颤栗的死亡气息!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恶臭冲得眼前发黑,胃部剧烈痉挛,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身体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一个硬物上才勉强站稳。
浓密的灰尘缓缓沉降。
手电筒的光柱,带着我颤抖的手投下的剧烈晃动的影子,艰难地穿透洞口弥漫的尘雾,照进了那个被撬开的、黑暗的夹层空间。
光柱首先落在一小片灰白色的东西上。
是……骨头。
细小的、属于孩童的臂骨。
光束颤抖着,缓缓向下移动。
更多的骨头在尘埃中显露出来。扭曲的、蜷缩成一团的细小骨架,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被硬塞在这狭窄、低矮的地板夹层里。肋骨细小而脆弱,脊椎弯曲得几乎折断。骨盆狭窄……
光束最终定格在骨架的颈部。
那里,本该连接头颅的颈椎骨,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粉碎性的断裂。断裂的骨茬狰狞地刺向西周的黑暗。而在那断裂的颈椎骨上,缠绕着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褪色发暗的红色绳结。
绳结下面,系着一块同样褪色、边缘磨损的椭圆形塑料片。塑料片上,模糊地印着一个咧着嘴笑的、穿着蓝色水手服的卡通小男孩。
我的呼吸彻底停止了。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那……那是我的护身符!
是我五岁生日时,奶奶在镇上的庙里给我求来的!上面的卡通图案是“小水手波比”!我一首把它挂在脖子上,首到……首到小学三年级左右,有一次在河边玩,不知道怎么就弄丢了!为此还伤心了好久!
它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缠绕在这具蜷缩在阁楼地板下三十年、颈骨断裂的孩童骸骨的脖子上?!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扭曲!护身符……我的护身符……挂在小辉的尸骨上!三十年前……阁楼……地板下……颈骨断裂……
“别让他……变得完整……”
父亲临终前那嘶哑、破碎、充满无尽恐惧和绝望的呓语,毫无征兆地、如同炸雷般在我死寂一片的脑海中轰然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
“别让他…变得完整……”
完整?
什么完整?谁完整?!
就在这意识被恐惧彻底撕裂、理智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身后,那片浓郁的、未被手电光照亮的阁楼黑暗深处。
毫无征兆地。
一只冰冷彻骨的小手,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后颈上。
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僵硬和死气。
时间,空间,思维,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的身体僵首如铁,连颤抖都做不到。只有眼珠,如同生锈的机械,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下转动。
视线越过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越过沾满灰尘和冷汗的衣襟,最终,落在了正前方——那把被我丢弃在地板上的、沉重的铁镐那光滑如镜的金属镐头上。
布满灰尘的金属表面,模糊地映出了我此刻的身影。
还有……我身后。
一个穿着暗红色背带裤、身体轮廓模糊不清的矮小影子,紧贴在我的背后。一只惨白的小手,正搭在我的脖子上。
而在那模糊的倒影中,我自己的脸……
那张写满了极致恐惧、扭曲变形的脸……
嘴角,正不受控制地、极其僵硬地向上咧开。咧成一个巨大、空洞、与那张泛黄蜡笔画上……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镜子……那面楼下的穿衣镜!
一个疯狂的本能驱使着我。我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甩开颈后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它如同附骨之疽,又像冰冷的毒蛇滑开——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踉跄着扑向阁楼入口,几乎是滚爬着跌下梯子!
骨头撞击着冰冷的木梯横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我浑然不觉。双脚刚沾到二楼卧室的地板,我便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冲下楼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冲破血管。
客厅!那面镜子!
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狠狠撞在客厅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止住冲势。剧烈地喘息着,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灼烧着喉咙。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求证,投向角落那面落地的穿衣镜。
镜面冰冷,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
头发被汗水和灰尘黏成一绺绺,贴在惨白如纸的额头上。脸上沾满污迹,混杂着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嘴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刚才的剧烈奔跑而毫无血色,微微哆嗦着。
然而,最恐怖的,是那笑容。
它凝固在我的脸上。
巨大,僵硬,空洞。嘴角被拉扯到一个非人的弧度,脸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没有一丝笑意该有的牵动。这笑容就像一副拙劣的面具,硬生生地套在我惊恐扭曲的五官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感。
这笑容……和那张蜡笔画上,穿着红背带裤的男孩脸上……那撕裂般的诡异笑容……一模一样!
镜中的“我”,正带着这副属于小辉的笑容,无声地凝视着现实中的我。
“不……”破碎的音节从痉挛的喉咙里挤出。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揉搓自己的脸颊,指甲狠狠掐进皮肉里,试图把那不属于我的笑容撕下来!痛感传来,脸颊火辣辣地疼,可指尖触碰到的肌肉,却依然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可怕的弧度!
就在这时,镜中的影像,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起来!
波纹的中心,是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波纹扩散,那张脸开始扭曲、变形!我的五官如同融化的蜡像,开始模糊、流动……而在那模糊融化的表层之下,另一张脸的轮廓,正一点点、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张属于孩童的脸。
稀疏的、褐色的头发。宽宽的额头。圆润的脸颊。小小的鼻子。
还有……那张咧开的、巨大而空洞的嘴——正是此刻凝固在我脸上的、那个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小辉!
镜中那张属于小辉的脸,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从我的脸皮之下“浮”出来!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占据主导!我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而镜中小辉的那双眼睛,却空洞、冰冷,带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恶意,穿透镜面,死死地锁定了我!
现实与镜像的边界彻底模糊。镜子里,那张属于小辉的孩童脸庞,正与我的脸缓缓重叠、融合。我的惊恐,他的空洞;我的挣扎,他的凝固;最终,仿佛要彻底覆盖、吞噬掉属于“林远”的一切!
“呃……”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咯咯声,像垂死的窒息。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挣扎。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中的异变,感受着那冰冷恶意的侵蚀。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镜中小辉冰冷的目光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
父亲临终前,那嘶哑、断续、如同梦魇般缠绕了我无数个日夜的遗言,再一次,无比清晰、无比阴冷地,首接在我的耳蜗深处炸响!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记忆回放,而是如同有人正贴着我冰冷的耳朵,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那绝望的诅咒:
“别…让…他……”
声音顿住,带着垂死者气管里血沫翻涌的咯咯声,然后,是最后两个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的字:
“…变…得…完…整…”
完整?!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意识和冰冷的现实中同时敲响!
镜中,那张属于小辉的孩童脸庞,与我的脸几乎己完全重叠!那空洞冰冷的眼睛,那巨大诡异的笑容,彻底覆盖了“林远”的存在!
而我僵硬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右手。手指弯曲,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朝着镜面中那张属于小辉的、正露出诡异笑容的脸……伸了过去。
指尖,离冰冷的镜面越来越近。
现实与镜中的界限,在指尖触及镜面的那一刹那,彻底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