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指尖的方向,滹沱河正漫着初夏的金辉。他话音落时,河风恰好卷过对岸康公庙的飞檐,把檐角铜铃摇出一串细碎的响。老槐树就长在庙墙根下,虬结的枝干撑着半亩浓荫,树身皴裂的纹路深如刀刻,倒真像有无数条根须顺着河岸往水底下钻。
“俺奶还说,康公当年举着油灯往河里跳的时候,槐花瓣正落满他肩头呢。”少年把蜜罐往石缝里一嵌,膝盖蹭着青苔往河边凑了凑。养蜂人蹲在他身后拧开烟袋锅,烟锅里的旱烟末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你奶没跟你说,康公跳河前先把自个粮仓撬开了?那年月河水结冰,他偏要凿冰救人,村里人都笑他傻,说冰碴子能把人腿骨硌碎。”
河面上忽然漂来片槐树叶,叶尖沾着点蜜色的光斑。少年盯着那叶子打旋,忽然想起奶奶讲古时装神弄鬼的样子——她总说康公庙的老槐树是通着灵性的,树根在水下盘成八卦阵,每逢有人像康公那样“犯傻”,树根就会往河水里渗槐花蜜。“前儿个张瘸子背着瘸腿狗过河,河水就甜得发黏呢。”少年突然伸手去捞那片叶子,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见下游突然涌出一团银闪闪的鱼群。
养蜂人把烟袋往鞋底磕了磕,指着对岸庙墙说:“看见没?故事墙上那小人儿,当年画匠落笔时,正巧有只蜜蜂叮在康公嘴角。”少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斑驳的墙皮上,那个咧嘴笑的红袍小人果然歪着嘴,嘴角还有个墨点似的小坑。不知何时,蜜罐口爬满了金绿色的小蜜蜂,它们振着翅膀嗡嗡叫,翅膀上沾的蜜渍在夕阳下亮得像碎金子。
“后来呢?康公真没被冰碴子硌着?”少年把蜜罐往养蜂人面前推了推,罐口的蜜蜂立刻扑棱棱飞到他发梢。养蜂人没接罐子,却从帆布兜里摸出块油布包着的东西:“俺爹说,康公从河里爬上来时,裤腿上挂着老槐树的根须,那些根须遇水就活,顺着他腿肚子往上长,最后在脚脖子上缠成了个花环。”他展开油布,里面竟是片晒干的槐树叶,叶面上用朱砂描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极了人腿上的血管。
滹沱河的水色渐渐沉成墨蓝,河对岸的老槐树突然簌簌落起花来。少年看见那些粉白的花瓣飘进河里,刚触到水面就化做点点荧光,顺着水流聚成一条发光的带子,首往康公庙的墙根底下钻。养蜂人忽然站起身,把那片朱砂叶塞进少年手里:“该回家了,等会儿老槐树要给河水喂蜜了。”
少年攥着叶子往回走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他猛地回头,只见河面上漂着个油亮的槐树根疙瘩,疙瘩上还沾着片带齿的叶子——就像故事墙上康公手里握着的那把开山斧。此时月亮正从老槐树桠间升起来,清辉漫过庙墙时,少年分明看见墙头上蹲着个红袍小人,正朝他咧着嘴笑,嘴角还挂着一滴亮晶晶的蜜。
滹沱河的水色渐渐沉成墨蓝,河对岸的老槐树突然簌簌落起花来。那些粉白花瓣像是被谁抖落的星子,打着旋儿飘进河面,刚触到水波就碎成荧荧光点,顺着水流聚成一条发光的带子,首往康公庙斑驳的墙根底下钻。养蜂人忽然站起身,把那片朱砂叶塞进少年手里:“该回家了,等会儿老槐树要给河水喂蜜了。”
话音未落,河面上忽然浮起一圈圈涟漪。少年攥着朱砂叶往河沿凑了两步,只见那些荧光带子钻进墙缝后,庙墙根的青苔竟开始泛出红光。老槐树虬结的根须在岸边泥土里突突地动起来,像无数条红鳞小蛇拱开碎石,朝河水方向探去。养蜂人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腕,指尖沾着的烟油蹭在他袖口:“看好了,三十年才遇得上一回的‘槐根汲水’。”
对岸的庙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少年看见门缝里漏出的光不是烛火,倒像是把碎金子融在水里,顺着门槛漫出来,在地上洇成蜿蜒的金线。那些探进河中的槐树根须触到金光,立刻渗出透明的汁液,滴进水里就化作蜜色的漩涡。更奇的是,水面上浮起的荧光花瓣突然聚成一团,像只发光的巨鸟扑棱着翅膀,往庙门里钻时竟撞落了门楣上的铜铃。
“当啷——”铜铃声里混着嗡嗡的蜂鸣。少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两岸的芦苇丛里飞出密密麻麻的金绿色蜜蜂,它们振翅时带起的荧光与河面上的光带连成一片,在半空织成张流动的光网。养蜂人从兜里摸出个葫芦,拔开塞子就往河里舀水:“快接些‘蜜水’,老槐树喂蜜时的河水能治嗓子。”
少年慌忙捧起蜜罐伸过去,却见养蜂人舀起的哪里是水,分明是琥珀色的稠蜜,里面还漂着几片泛着朱砂纹的槐树叶。这时庙门后的金光猛地大盛,一个穿红袍的影子晃了晃,少年定睛看时,那影子竟和故事墙上的康公小人一般无二,手里还握着把发光的开山斧,斧头刃上正往下滴着蜜。
老槐树的根须突然在水下“咔嚓”响了一声。少年低头看见河底翻起大片淤泥,无数条暗红根须在墨蓝的水里舒展,根须尖端竟开着些极小的白花,每朵花芯都凝着颗蜜珠。蜜珠坠进水流的瞬间,整段滹沱河都泛起甜香,连岸边的石头缝里都渗出亮晶晶的黏液。
“快把朱砂叶贴到树根上!”养蜂人突然把少年往前一推。少年踉跄着扑到岸边,将那片描着红纹的叶子按在最近的槐树根上。刹那间,所有根须都剧烈震颤起来,河面上的荧光带子猛地拔高,化作一道蜜色光柱射向康公庙的屋檐。庙顶的瓦片应声裂开,露出藏在椽子间的蜂巢——那蜂巢竟有磨盘大小,正往下淌着金红色的蜜,滴在庙前的石板上,汇成了个咧嘴笑的小人形状。
老槐树的根须在水下“咔嚓”作响时,少年正盯着河面倒影里自己晃动的瞳孔。河底淤泥翻涌成墨蓝色的漩涡,那些暗红根须从石缝里挣出,表面裹着层珍珠似的黏液,舒展时竟在水下划出磷光轨迹。最奇的是根须尖端的白花——米粒大小的花瓣半透明,花芯凝着的蜜珠坠落后并不溶于水,却像被线牵着般浮在水面,顺着水流织成串发光的珠帘。
“快瞧石缝!”养蜂人突然用烟袋杆戳了戳岸边青苔。少年这才发现,那些渗出黏液的石头缝里正钻出细如发丝的根须,尖端开着同样的白花,只是花芯蜜珠泛着诡异的血红。更惊人的是,河对岸康公庙的墙皮开始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新长出的槐木纹理,那些木纹竟顺着墙体蜿蜒成根须形状,在暮色里透出琥珀色的光。
此时蜜珠落水的“滴答”声突然密集起来,整段河水泛起煮沸般的气泡。少年捧起一捧水,看见掌心的蜜珠正裂开细缝,爬出金绿色的小蜜蜂——它们翅膀上竟烙着康公庙故事墙的花纹,振翅时抖落的不是花粉,而是闪着红光的朱砂粉末。养蜂人突然把葫芦抛进河里,葫芦口立刻被逆流而上的蜜珠堵满,那些蜜珠在葫芦里碰撞出编钟似的脆响。
“根须在啃河底的石碑!”养蜂人指着水下某处。少年眯眼望去,只见翻涌的淤泥下露出半截青石,上面刻着的篆字正被根须尖端的白花啃噬,每朵花咬下一笔,就有血红色的蜜珠从笔画里渗出。更骇人的是,被啃掉的笔画竟化作红色光点,顺着根须爬向康公庙,在庙门匾额上聚成三个流转的朱字——“康公泉”。
这时岸边的石头缝突然喷出蜜柱,亮晶晶的黏液在半空凝成槐树叶形状,落进河里时竟变成游动的红鲤,鱼鳞片上全是咧嘴笑的康公小人图案。少年惊得后退半步,踩碎了块沾着黏液的鹅卵石,碎石里滚出颗鸽卵大小的蜜蜡,里面竟裹着片带斧痕的槐树叶,和故事墙上康公手里的开山斧一模一样。
老槐树的根须在水下猛地炸开,无数白花同时绽放,花芯蜜珠连成串垂落,把整条滹沱河染成流动的琥珀。少年看见河底升起座由根须搭成的拱桥,桥身开满发光的白花,桥洞下漂着个木盆,盆里躺着个裹着槐花瓣的婴儿,肚脐上还系着根滴血的红绳——那红绳的另一端,正攥在康公庙墙头上那个咧嘴笑的红袍小人手里。
老槐树的根须在水下炸开时,滹沱河底先是腾起墨蓝色的烟,接着传来如同万枚铜钱同时落地的脆响。少年趴在岸边青石上,看见那些暗红根须如被惊醒的赤练蛇,从河底石缝里暴窜而出,尖端的白花在炸开瞬间绽开星芒,花芯蜜珠连成串垂落时,整条河水突然泛起琥珀色的涟漪,连河面上漂着的碎月都被染成了蜜糖色。
“桥拱要成型了!”养蜂人突然抓住少年后领往后拽,话音未落,河底翻涌的根须己绞成拱桥形状。那些根须表面渗出珍珠似的黏液,在水下交织时竟发出织锦机的咔嗒声,桥身上开满的白花不是静止的,而是像无数盏走马灯般旋转,花瓣边缘泛着磷火似的蓝晕。更奇的是桥洞下漂着的木盆——那木盆看似粗糙,实则是整块槐木掏空而成,木纹里嵌着细碎的朱砂,随着水流晃动时,盆沿竟渗出点点血珠。
“这孩子脖子上挂着康公的斧穗。”养蜂人用烟袋杆指着木盆。少年眯眼望去,只见槐花瓣堆里躺着的婴儿约莫巴掌大,眉心点着朱砂痣,脖颈间系着尺把长的红穗,穗子末端坠着枚寸许长的铜斧,斧头刃口还凝着滴未坠的蜜珠。最骇人的是婴儿肚脐上的红绳——那绳并非普通棉线,倒像是从根须里抽出的血管,每搏动一次,绳尾滴下的血珠就会在水面凝成咧嘴笑的小人虚影。
此时拱桥突然震颤起来,桥身白花同时转向康公庙方向。少年看见庙墙头上的红袍小人正晃着双腿,手里攥着的红绳另一端打了个活结,随着他手腕轻抖,木盆竟逆着水流往桥洞下漂。更惊人的是,河底淤泥里浮出块断碑,碑上刻着的“康”字己被根须啃去半边,露出的石芯里竟嵌着颗心脏形状的蜜蜡,正随着红绳搏动而收缩。
“快瞧蜜蜂!”养蜂人突然指向水面。不知何时,河面上浮着的蜜珠全裂开了,钻出的金绿色蜜蜂振翅时不再是荧光,而是泛着铜钱般的金光。它们成群结队扑向木盆,在婴儿头顶组成旋转的斧形光阵,翅膀摩擦声竟汇成童谣:“康公凿冰夜,槐根入河界,蜜珠喂活婴,河水甜三月...”
拱桥根须突然渗出暗红汁液,顺着桥身流进木盆。少年看见那些汁液遇水即化,在盆里聚成个发光的襁褓,将婴儿轻轻裹住。此时庙墙小人松开红绳,绳尾血珠滴在断碑蜜蜡上,整块蜜蜡突然炸裂,飞出只巴掌大的蜂后——它翅膀上竟烙着康公庙全貌,腹部还挂着串会哭会笑的小人面谱。
“这是‘槐胎转世’。”养蜂人声音发颤,从怀里摸出片晒干的槐叶,叶面上朱砂纹竟在发光,“俺爷说过,每百年老槐树就会从河底捞出个‘康公胎’,肚脐绳连着庙墙画魂。”他话音未落,木盆里的婴儿突然睁开眼,瞳孔竟是两枚旋转的蜜珠,而拱桥根须猛地扎进断碑,碑身裂开的缝隙里涌出烫金的碑文,每个字都裹着蜜往下淌。
河风突然变甜,带着槐花蜜的香气灌满少年袖口。他看见拱桥白花纷纷脱落,落进木盆就变成银锁金镯,婴儿咯咯笑着伸手去抓,手腕上立刻缠满根须编成的红绳。此时庙墙小人顺着根须滑进河里,在水面走出串串蜜色脚印,走到木盆边时,那枚铜斧突然飞起,砍断了婴儿肚脐上的血绳。
断绳刹那,整条滹沱河掀起蜜浪,浪头里浮出无数根须编成的摇篮,每个摇篮里都躺着个咧嘴笑的婴儿虚影。养蜂人突然把朱砂叶按在少年眉心:“快磕头!老槐树在选‘守蜜人’。”少年慌忙伏在岸边,额头触到的河水竟像蜜般黏稠,抬眼时只见木盆里的婴儿己坐起身,手里举着那把铜斧指向康公庙——庙门应声而开,门后不是殿堂,而是条由根须和蜜珠铺成的光廊,尽头站着个穿红袍的模糊身影,正朝他晃着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