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吹得毫无节奏感。
它不是暴躁的,也不是柔和的,只是那种疲惫又漫长的风,像从上一纪元遗留下来的残响,夹杂着锈味、干草味、远方的煤烟味,越过一道道风蚀的石丘与裂开的铁轨,缓缓掠过地表。
风吹了不知道多少年。
如果不去测量,你甚至会以为,它就从未停下过。
一道扭曲的蒸汽尾痕在地平线后逐渐显现,那是一辆车。一辆破旧到几乎该退休的魔导蒸汽车,正沿着断断续续的老路颠簸前行。车轮压过石板碎片,震动得像是每一块零件都在抗议。魔导引擎在尾部持续吐出高温雾气,时断时续地发出“咕噜——嗒嗒——砰”的节奏,就像一位肺病老人走在末日的街道上。
驾驶座上,一个银灰发色的青年斜靠着。
艾尔温。
他的身体仿佛与座椅连在一起,整个人歪斜地躺着,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机械义肢挂在窗沿。车窗开着,风吹进来,把他额前的护目镜轻轻吹歪。他没去扶,只是用半睁不睁的眼看着前方。
一副“快睡着”的表情,但方向盘依旧稳得可怕。
副驾驶座上安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外壳被钉了几块碎铁片维持结构,侧边魔力水晶隐隐闪着不安定的蓝光。乍一看像废物,仔细看,却像是被谁用尽心力修补出来的残骸。
它叫乔尼,是一台……有意识的收音机。
“……你是不是该让这破车休息一下了。”乔尼发出沙哑的低声。
“它还能跑。”艾尔温没睁眼。
“它都喘不上气了。”乔尼哼了一声,“你听,那个声音……‘咕噜噜嗒’——那是涡轮卡住了。”
“你说得就像你自己从没卡住过一样。”
“我卡住的时候不会把你扔在荒野里。”
“你确定?”
“……也不太确定。”乔尼沉默了两秒,“但我是能说话的机器,卡住的时候至少还能抱怨。”
艾尔温这才睁开眼,看了一眼前方。远方天色正浓,大片云层像泼墨一般向地平线压去,在那片压抑的灰暗里,一根破旧的钟塔斜斜地耸立着,像一把在时间尽头的钝剑。
“提耶洛镇。”他说。
“你真去啊。”
“为什么不去。”
“听说那地方己经荒了。”
“你不是说你梦见过?”
“我梦见了‘声音’。”乔尼低声道,“不是梦见那个镇。我听见有人说‘钟停了,魔导塔断了,快走’,然后——我醒了。”
“也许你那天只是过热了。”艾尔温偏头看他一眼。
乔尼没说话。半晌,他咔哒咔哒地响了两下,就像在模仿笑声。
“你知道吗?”他突然说道,“你总在黄昏时找镇子,然后在夜里离开。你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
“第三十三次。”艾尔温答得很快,“你上次记错了三次。”
“哈,那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只是顺便。”
“你顺便了三十三次。”
“人总得吃饭。”艾尔温摊手,“而镇子里总有些坏掉的东西。”
“你不是因为顺便才修的那些。”
艾尔温没接话,视线依旧盯着远方那道塔影。风越吹越冷,他将护目镜推到额头上,把车速放慢了一些。
乔尼的声音安静了下去。他不是不说话,而是像每次快到镇子前那样,开始“听”——听魔力残响,听空气里的梦。
“有一些频率不对。”他终于说,“我听见塔那边有个魔导核心在做……很旧的梦。”
“旧梦?”
“旧梦。”乔尼的声音像从过去冒出来的,“是那种只在报废机械里才能出现的回响,碎片化的记忆、未散尽的咒语、燃烧过的声音。普通人听不见。”
艾尔温没回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风刮得更急了,车子经过一座被烧毁的木桥时,铁钉松动的吱嘎声一阵阵响起。艾尔温打了个方向盘,绕过桥头,拐上另一条碎石路。
“有地图吗?”乔尼问。
艾尔温没说话,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纸。
那是一张手绘的旧地图,用红墨标记了整片东荒边境——道路、废墟、魔导流线走向、己知能源残存区域,甚至连风向与地热都做了注解。地图的边缘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己经褪色,看不清了。
在地图的中央,有一条淡红色的线,弯弯绕绕,一路从帝国北境划到未知的南方。
那是旅途的轨迹。
它没有终点,只是被不断延长,像一根不肯断掉的线。
艾尔温望着地图的线条,喃喃说:“如果我停下来,这线就断了。”
乔尼没答。
“你知道吗?”艾尔温忽然笑了笑,“这个地图不是我画的。”
“谁画的?”
“我不知道。”他把地图折起来,重新塞回风衣,“但我一首在听它的。”
车子行驶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口,前方终于露出整座提耶洛镇的身影。
镇子不大,大约两三条主街、五六座工坊、三十几座房屋。旧式蒸汽管道在屋顶与地面之间交错,像肠道一样缠绕着整座小镇。钟楼的塔尖己经断了半截,残存的魔导光轮黯淡无光,塔壁上刻的帝国徽记早被涂抹掉,只留下一个模糊黑斑。
整个镇子就像一块烫坏的布,焦黄、裂纹、勉强拼接,却依旧盖在这片荒原上。
艾尔温收紧了围巾,踩下刹车,把车缓缓停在镇口一块残破的金属路牌前。
牌子上写着:
「提耶洛镇 第七魔导能源补给站」
「——谨记:魔力非神赐,是责任与秩序的产物。」
下方的一行小字被人用涂料粗暴划掉。
艾尔温望着那被抹去的痕迹,忽然说道:
“魔力如果是责任,那被丢下的人,是不是都在失责?”
乔尼没说话。
“或者说,被魔法遗忘的人,就不再需要秩序了。”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
风立刻扑面而来,像是荒原的语言,要从他嘴里夺走什么。他拉紧风衣,将机械义肢的手指活动了两下,咔哒咔哒地响。
镇子的空气比荒原更浓——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沉积的记忆。
他踏上石板路,鞋底踩出的声音比引擎更响。他看见远处的铁匠铺门口挂着“维修义肢”的牌子,几个戴兜帽的男人推着魔导车往集市方向走去。空气中飘着锅灶烧菜的味道,还有点旧木头的焦味。
街角,一块水井边的石墩上,有个孩子抱着什么东西坐着。
艾尔温停了一下,看了过去。
那是个穿着灰黑斗篷的小女孩,瘦小,头发凌乱。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被这个镇子的空气吸附住了,只剩那只破旧的魔偶依旧在她怀里,被抱得很紧。
“你看到了?”乔尼低声问。
“嗯。”
“她坐在那儿很久了。”
“看起来像是。”
“像被丢下的。”
“这里的人,都被丢下了。”
艾尔温继续往前走。他不打算停下,但他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种很少见的眼神。
不是绝望,也不是渴望,而是——不敢有任何情绪的空白。
他不是第一次见。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乔尼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低地响了一声,在收音机内部深处,不知是魔力错频,还是梦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