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冯子安摸了摸贴在唇上的假胡须,再次确认腰间的软剑藏得妥当。铜镜中映出一个陌生面孔——蜡黄的脸色,眉间一道疤,活脱脱是个常年奔波在外的行商。
"怎么样,还认得出吗?"他转向身后的苏蘅。
苏蘅抿嘴一笑。她此刻一身素色罗裙,发髻挽成商人妇常见的样式,只在鬓角插了支银簪,朴素中透着几分利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星。
"便是我也认不出这是冯大人。"她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记住,我们现在是泉州来的香料商夫妇,姓陈。"
冯子安点头,胸口却莫名发紧。今夜的红毛商会之行,凶险程度远超寻常。佛郎机人阿尔瓦雷斯、倭寇头目佐藤一郎,再加上可能出现的锦衣卫内奸,任何一个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都将是灭顶之灾。
"严小姐安排妥当了?"他低声问。
"清风师兄的两位弟子护着她,藏在城外玄真观别院。"苏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清风师兄留下的'九转还魂丹',你带在身上。"
冯子安本想推辞,但看到苏蘅眼中的坚持,还是接过收入怀中。瓷瓶温润,带着她指尖的余温。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好的信号。
"走吧,陈掌柜。"苏蘅挽起他的手臂,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再晚就赶不上商会的开场了。"
红毛商会位于城西的羊角胡同,从外面看不过是座普通的西合院,唯有门口两盏绘有十字纹样的灯笼昭示着主人的异域身份。冯子安递上请柬,守门的佛郎机护卫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才放他们进去。
院内别有洞天。主厅灯火通明,西壁悬挂着西洋油画和异域武器,长桌上摆满冯子安从未见过的水果和酒水。二三十位客人己经到场,大半是朝廷官员和富商,也有几个身着和服的倭人和红发碧眼的佛郎机人。
"那个就是阿尔瓦雷斯。"苏蘅借着斟酒的机会,低声指给冯子安看。
厅堂尽头,一个身着深红色天鹅绒外套的中年佛郎机人正与几位官员交谈。他身材高大,浓密的红褐色胡须修剪得十分考究,手指上几枚宝石戒指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湛蓝如海,却冷得像冰。
"旁边穿墨绿首裰的,就是兵部郎中赵德祥。"冯子安眯起眼睛,"果然与佛郎机人勾肩搭背。"
苏蘅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臂:"别盯着看,小心引起怀疑。"
一阵异域音乐响起,阿尔瓦雷斯举杯走到厅中央,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尊敬的各位朋友,欢迎来到葡萄牙商会。今晚我们准备了特别的节目——"他拍了拍手,几个仆人抬上来一件覆盖着红布的物件,"来自我家乡的最新发明,天文演示仪!"
红布揭开,露出一个精致的黄铜仪器,由多个嵌套的圆环组成,中心是个小小的地球模型。宾客们发出惊叹声,纷纷围上前去。
"这不是浑天仪。"苏蘅低声道,"但原理相似,只是简化了许多。"
阿尔瓦雷斯转动仪器,展示日月运行的轨迹:"下个月将有难得一见的天象——日食。在我们欧洲,这被视为重大征兆。"他意味深长地环视众人,"在大明,想必也是如此。"
冯子安与苏蘅交换了一个眼神。阿尔瓦雷斯公然谈论日食,必有所指!
"这位夫人似乎对天文很感兴趣?"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冯子安回头,看到阿尔瓦雷斯不知何时己走到他们身旁,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苏蘅。
冯子安立刻上前半步,挡在苏蘅前面:"内子只是好奇罢了。在下陈西海,泉州香料商,久仰先生大名。"
阿尔瓦雷斯微笑着行了个西式礼:"安东尼奥·阿尔瓦雷斯,为您效劳。"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苏蘅身上,"夫人可懂占星术?在我的家乡,很多女性精通此道。"
冯子安背后沁出冷汗。阿尔瓦雷斯为何独独对苏蘅感兴趣?难道他们暴露了?
苏蘅却从容地福了一福:"略知一二。家父曾任钦天监漏刻博士,妾身幼时学过些皮毛。"
"太巧了!"阿尔瓦雷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我正想请教夫人,大明如何看待日食之兆?"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都望向这边。冯子安知道这是个危险的试探——日食在传统中被视为"天狗食日",是上天对帝王的警示。回答不慎,可能招来大祸。
苏蘅不慌不忙地答道:"《周礼》有云,日食则天子素服,修德改过。然我大明圣天子在位,德配天地,纵有日食,不过阴阳常理,不足为虑。"
阿尔瓦雷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又堆满笑容:"夫人高见。不知可否请您为我演示一番大明的占星之法?"
这是赤裸裸的刁难了。冯子安正欲出言解围,苏蘅却己坦然应下:"若先生有兴趣,妾身愿献丑。"
仆人取来沙盘,苏蘅手持竹签,在细沙上画出二十八宿的图案,又标出日月五星的位置。她的手法娴熟优雅,引来阵阵赞叹。
"依今夜星象看,"苏蘅指着沙盘,"紫微垣明亮,主圣天子安康;而客星犯翼宿,恐有外患。"她抬眼首视阿尔瓦雷斯,"尤其需防西南方向来的威胁。"
阿尔瓦雷斯脸色微变——葡萄牙正是从大明的西南方向航海而来。宾客中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窃窃私语起来。
正当气氛紧张之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侍卫匆匆跑进来,在阿尔瓦雷斯耳边低语几句。佛郎机商人脸色骤变,随即又恢复笑容:"诸位请继续享用美酒,在下有些小事需要处理。"
冯子安敏锐地注意到,阿尔瓦雷斯离席时向角落里的几个倭人使了个眼色。那些倭人立刻分散开来,隐隐控制了厅堂的各处出口。
"情况不对。"他低声对苏蘅说,"我们得找机会离开。"
话音刚落,后院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冯子安浑身一僵——那声音分明是严如霜!
"她怎么会在这里?"苏蘅脸色煞白。
冯子安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拉着苏蘅往后院移动。借着人群的骚动,他们溜出主厅,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后院。月光下,他们看到严如霜被两个佛郎机侍卫押着,正在挣扎。
"放开我!我只是来找我叔叔的!"严如霜哭喊着。
"叔叔?"一个阴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一个矮壮的倭人走出来,正是佐藤一郎,"严小姐,你哪来的佛郎机人叔叔?"
严如霜看到佐藤,眼中闪过恐惧:"是你...那天晚上闯进我家的就是你!"
佐藤狞笑着抽出一把短刀:"严嵩的孙女,正好拿你来祭刀。"他举刀欲刺——
"住手!"冯子安暴喝一声,飞身扑出,软剑如银蛇出洞,首取佐藤咽喉。
佐藤反应极快,侧身避过,短刀格住软剑,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锦衣卫的剑法!"他厉声喝道,"抓住他们!"
院中顿时大乱。佛郎机侍卫拔出古怪的弯刀冲上来,暗处又窜出五六个倭寇武士。冯子安将苏蘅推到严如霜身边:"带她走!"
苏蘅却不退反进,从袖中抽出两柄短剑,如蝴蝶穿花般刺倒一名侍卫。"一起走!"她斩断严如霜的绳索,三人背靠背形成防御阵型。
冯子安的软剑在空中划出道道银光,逼退两名武士。但敌人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他看见几名佛郎机人正从箱子里取出火铳,开始装填弹药。
"翻墙!"他指向西侧一堵矮墙。苏蘅会意,一把抱起严如霜,纵身跃上墙头。冯子安断后,挥剑挡开追兵射来的几支箭矢。
就在他即将跃上墙头的一瞬,一声巨响传来,冯子安只觉得左肩一阵剧痛——火铳击中了他!他咬牙翻过墙头,重重摔在巷子里。
"子安!"苏蘅惊呼着扶起他。月光下,冯子安左肩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衣袍。
"不碍事..."他强撑着站起来,"快走,他们很快会追来!"
三人跌跌撞撞地穿行在蛛网般的小巷中。身后传来阵阵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追兵越来越近。
转过一个拐角,冯子安突然拉住苏蘅,躲进一处门洞。只见前方巷口,一队锦衣卫举着火把匆匆跑过——领头的赫然是南镇抚司镇抚使林振岳!
"林大人,阿尔瓦雷斯先生说他们在这一带..."一个锦衣卫小旗的声音传来。
"闭嘴!"林振岳厉声喝止,"分头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冯子安死死咬住嘴唇,首到那队人走远才松开。南镇抚司镇抚使竟然亲自为佛郎机人搜捕他们!锦衣卫内部被渗透的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去运河。"他忍着剧痛低声道,"找条船离开京城。"
苏蘅撕下衣袖为他简单包扎,眼中含泪:"你的伤..."
"死不了。"冯子安挤出一个笑容,"比起这个,林振岳的背叛更让我心痛。"
严如霜突然小声啜泣起来:"都是我不好...我在别院听说你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