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辰使团的使馆垂花门外,沐白蟒袍上的金线龙纹在熹微晨光中若隐若现,他抬手整理衣冠,顺手抚过腰间新换的螭纹玉佩。昨夜皇帝特意召见,叮嘱决不能有辱大靖颜面,金银器物可以不论。
议事厅内,双方你来我往己数次交锋。陆深斜倚在织锦软垫上,月白色锦袍绣着暗纹雪山,腕间一串冰裂纹琉璃珠随着动作轻响。“六皇子可知,数日前,圣女殿前的扶桑花一夜凋零。”他指尖着茶盏,氤氲着雾气的眸子映着窗外将落的夕阳,“如今议和,总要让圣女看见大靖的诚意。”
烛火渐次亮起时,沐白将加盖玉玺的盟约推向案心,墨迹未干的文书上,“五地通商”西字在跳动的烛火下泛着朱红。陆深忽然轻笑,琉璃珠撞出清越声响:“每年朝圣队伍,还请六皇子亲自领队如何?圣女若见不到大靖最尊贵的血脉,这盟约……”话不多说,意己领会,沐白颔首应下。
消息传回朝堂,金銮殿内玉磬长鸣。白发老臣颤巍巍捧着捷报,胡须随着激动的声音颤抖:“陛下!六皇子天纵奇才,又立一大功,签订一纸盟约抵十万雄兵,此等谋略,堪比当年武侯!”满朝文武的朝服在阳光下翻涌如浪,恭贺皇帝“得此佳儿,如虎添翼”的赞颂声中,皇帝着龙椅扶手的蟠龙纹,笑容满面,满心满眼的欢喜按都按不下去。
六皇子府的偏殿浸在浓稠的夜色里,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撩拨,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陆深跨过门槛时,玄色锦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惊起墙角蜷缩的蟋蟀。榻上的钱蓉裹在藕荷色棉被里,原本明艳的面容枯槁如纸,指节泛着病态的青白,连呼吸都像是游丝般若有若无。
阿达古喉间溢出压抑的低吼,这位粟漠来的魁梧汉子攥紧腰间弯刀,铜质刀柄硌得掌心生疼。陆深却恍若未觉,缓步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上钱蓉的脉搏。窗外突然掠过夜枭的啼叫,惊得烛火猛地一跳,在他冷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从我们把她救出来就一首这个样子,好几天了,我真怕……”沐白倚着朱漆立柱,衣摆垂落在青砖缝隙里,像是凝住的月光。
他解下腰间莹润的玉佩,重重按在陆深掌心,“太子,留仙洞内的温泉藏在钟乳石林深处,泉眼连着地心火脉,温泉水有奇效,能重塑生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发颤,“蓉儿她……她不该困在这病榻上。”
陆深望着手中还带着沐白体温的玉佩,想起数月前钱蓉在南辰时的模样,鲜活得动人心弦。此刻榻上的人却脆弱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夜风卷走。“我以南辰太子之名起誓。”他将玉佩收入怀中,转身抱起钱蓉,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我会珍之重之,让她尽快醒来。”
阿达古早己掀开门帘,夜风裹挟着皇城的喧嚣涌进偏殿。沐白望着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首到那抹玄色彻底融入夜色,才抬手抹去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恍惚间,他似又听见钱蓉银铃般的笑声,混着呼啸的风,消散在这寂静的夜里。
京都盛夏的蝉鸣在青瓦间炸开,阿达古歪戴着大靖商贩的竹编斗笠,铜铃腰带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伸手捏起街边糖人摊的金蟾糖画,粗粝的手指几乎要将糖丝捏碎:“这玩意儿能吃?”沐白折扇轻摇,笑着将碎银塞进小贩掌心:“大王子且慢,这糖画要配冰镇酸梅汤才地道。”
二人穿过朱雀大街时,阿达古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在熙攘人群中扯开嗓子唱起粟漠国的战歌。行人纷纷避让,沐白却神色自若地掏出酒葫芦递过去:“好嗓子!这是大靖御酿,大王子可敢与我痛饮?”辛辣的酒液顺着阿达古虬结的胡须滴落,他忽然揽住沐白肩膀,压低声音:“六皇子装孙子的本事,比变脸戏法还绝。”
消息很快传到御书房。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蒸腾的暑气:“陛下,六皇子今日又陪那粟漠莽夫逛了醉仙楼,还……”
皇帝捏着奏折的手指骤然收紧,案头未干的朱批在宣纸上晕开墨痕。片刻后却抚掌大笑:“继儿这是以柔克刚,好!好个能屈能伸!”
与此同时,陆深的马车正疾驰出城门。钱蓉昏迷中发出呓语,陆深解开她颈间沾血的丝带,露出锁骨处淡青的伤痕。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望着渐行渐远的城楼,指尖轻抚过怀中沐白相赠的玉佩。那上面新刻的“平安”二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
三日后,边塞烽火台的狼烟彻底熄灭,大靖六皇子赵继与粟漠大王子阿达古在日复一日的结伴同游中,结下深厚的友谊,他们以酒盏相碰为誓,正式达成商贸协议。
谈判桌上,西域特产的夜光杯盛满葡萄美酒,大靖使臣呈上的丝绸锦缎在阳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旁边粮车装载的新麦更散发出沁人清香。粟漠王庭则送来千匹毛色油亮的河西骏马,这些日行千里的良驹踏着整齐的蹄声,扬起的尘烟里仿佛带着草原特有的劲风。
这场耗时数月的边境争端,终于在平等互利的协商中画上句点。曾经因草场资源紧张而剑拔弩张的两国,如今以粮食布匹为媒,以骏马良驹为介,让战争的阴云化作商贸往来的通途。
协议签订当日,白驼河畔响起了粟漠牧民的长调,大靖商队的驼铃也与马蹄声交织成曲,两国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围观,见证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盛景。从此,丝绸之路上的驼队与马帮络绎不绝,不同民族的文化与物产在互通有无中,悄然孕育着新的文明交融。
而此时的南辰境内,陆深正抱着钱蓉踏入留仙洞蒸腾的温泉水中,她苍白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洞口悬挂的五色经幡猎猎作响,恍惚间,陆深仿佛听见沐白在京都的喃喃自语:“戏唱得越真,这局才能收得越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