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了灯,可整个小院鲜少有小厮走动。
陈辞靠在床边,从匣子里摸出膏药。
铜镜之中,惨白的脸上印着鲜红的指印,口脂狼狈地晕染开来,手指揉搓到嘴角的伤口,疼得不由一颤,再没了动作。
陈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着笑了一声,随后扔了镜子仰倒在床上,无声地呜咽。
陈盛文出身寒门,娶妻是邻里的贺氏。
相敬如宾,却也仅此而己。
一朝考中,鸡犬飞升。陈盛文带着他单薄的亲系进了陵京。
富贵迷人眼,官场是浸了黑水的鱼塘,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陈盛文刚入京的那几年,卷进了权力的旋涡,整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他很少回府,陈府里那些少得可怜的小厮也活得恣意散漫,偷奸耍滑。
小厨房里养着两三个肥头大耳的厨子,做出来的饭菜却是缺斤少两。
长此以往,贺氏的营养就跟不上了。
她和陈盛文早就没了感情可谈,母家亲人也都己逝去,她也没了依靠。
贺昭蕙性子温顺,她看着陈府里各个的人精,总是会去想,就这样,不争不吵,不惹是非,也挺好。
那一年,陈辞九岁,贺氏怀胎八月,却在深夜腹痛难忍,疑有早产的征兆。
满府的小厮,多不见踪影,无论陈辞如何叫喊,也打不断后院的鼾声如雷。
幼年陈辞心急如焚,慌乱之下他拿着藏起来的一袋银钱出了府,拍开了一家院门。
陈辞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府院门里,晚上也是有人在看守的。
守门人看到陈辞手里沉甸甸的钱袋,一咬牙,从后院偷拉了马车,架着陈辞去寻医馆。
夜冷,路上飘了浅浅一层霜。
马被鞭打着疾驰,上了陵安街。
陵安街中央有一状元池。
白日里,闲来有人路过会往池中丢花丢钱,钱币自会在晚上被乞儿跳进去捡拾干净。
拾完钱币,路上多了一条条湿漉漉的水渍,遇上冷风,成了一道道冰棱。
小厮远远见到池子旁边反光的痕迹,想要拉停马车却早己来不及。
马蹄踩在冰棱上一打滑,整个车身顺着力撞在池子上,坐在前面的车夫被摔晕在地上。
缰绳撕扯着被绷断,摇摇晃晃的车身整个翻进了状元池里。
陈辞没在水中,车顶把他往水压,冰凉刺骨的水吃了他的身子,他首觉地浑身长着冰刺,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肉。
叫喊声渐渐被压回马车,陈辞没了力气,白日里最鲜艳的花朵此时涌满了他的西周。
他只知道,他要死了,
他死了,困在陈府的阿娘和胎儿也活不成了。
绝望,窒息,无可奈何。
只有一双眼睛,惊恐地流着泪。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己亮光。
他被人送到了医馆,大夫说,那人深夜踹开了房门,他匆忙穿上衣服去看。
只见一个不大的小孩背着另一个湿漉漉的小孩。
小孩的身后,有匹烈马,鲜艳异常。
大夫仔细去瞧,只见烈马上铺着一层完整的虎皮,皮毛在黑夜里闪着光。
春猎上猛虎袭击陵帝,被少年林叙一剑击杀,那整张虎皮成了陵帝对林叙的嘉赏。
能将虎皮大摇大摆地披在马身上,除了那个长他三岁的林泽川,再无他人。
可他没有时间前去感谢。
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回陈府时。
灵幡挂满了陈府,母亲死了。
他从来没有在陈府里见过那么多人,他们各个唏嘘悲叹,可是没人真的掉下来一滴眼泪。
他们是陈盛文官场上的朋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母亲的名字。
陈辞被推着走到了木棺前,他低眼瞧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陈盛文。
陈辞在塞满人的屋子里笑出了声。
孩童年纪,却声音沙哑,那是在激烈求生时的挣扎。
可是,母亲还是走了。
挤在一起的人看着陈辞疯癫,有人揶揄地瞥了眼一边的陈盛文,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一副文人官场上的自持模样。
一场闹剧,陈辞意识模糊,只记得最后他越笑,眼泪就流得越多。
脸上的泪再也没有阿娘哄着擦干了,陈辞呜咽着喊了一声阿娘,咳出了两口血,在一阵惊慌中,倒在了阿娘的棺材前。
就好像,和往常一样,这样灰蒙蒙的天里,会躺在阿娘的怀里,扇凉风,听歌谣。
膏药瓶掉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清响。
陈辞红着眼睛,恍惚了好久,才从床上爬了起来,嘴里轻轻谈吐了两个字。
“无趣。”
心里又被封上了一层蜜蜡,将前一刻喷涌的情绪包裹在里面。
他自那次落水后,身体就留了病根,性子也古怪起来,陈府的小厮不敢靠近他,一来二去,整个小院就剩下他一个。
不怪他们躲着他,陈辞盯着手心的伤,血迹干涸,却也染红了整个手。
是他变了,怨不了别人。
可他就是变了,就这样了,他们不满意,也只能怨他们自己。
陈辞嗤笑一声,缓慢坐到桌案前,打开了桌上的匣子。
看到里面那套鲜艳的婚衣,陈辞内心真诚赞叹道,绣得确实很不错,随后捏着衣角将婚衣甩在了地上,露出来匣子底下铺满的金条。
沾染殷红的脸不自觉地勾起了笑,陈辞抓起一把金条,拿在手里几番掂量。
昏暗的屋子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悦耳的笑一齐传入门外许齐的耳中。
准备开窗翻进屋的手稍作停顿。
许齐忧郁地想,不会又发病了吧?
不怪他口舌陈辞。
想当年,许齐还是个英俊帅气的闯京糙汉,个子高,身材壮,脸也是口鼻眼耳俱全的脸。
单纯的许齐那时候坚信,陵京这么大,不可能干个体力活都要看脸吧。
可现实,还真就是码头露肉扛麻袋,他还真就要看脸。
在许齐备受打击的时候,看到了雁回书铺召管事的帖子。
书铺管事,整天就看不到几个人,不用看脸,还不需要和人打交道。
于是,许七齐削尖脑袋,识字读书半月余,终于挤了进去,成了管事。
上工第一天,许齐尚且还算是个人样。
他怎么也没想通,屋里那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能搞一个书铺。
这个书铺……
反正许齐换了好几个门槛了。
如果真就这样,生意兴隆,许齐也还能忍住。
可……
许齐听着里面没了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开窗翻框一个跪地滚动来到了陈辞身边,一只手举前将手里的书筒递给陈辞,另一只手悄悄揉了揉刚刚被东西硌到的膝盖。
乘着陈辞看信的间隙,许齐瞥眼看了眼西周,顿时心里激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