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日子飞逝,己到十月初十。这天晌午,西门庆正要派小厮去请太医给卓二姐复诊,刚走到前厅,就见应伯爵晃着折扇笑嘻嘻跨进门来。
西门庆与他拱手见礼,招呼着坐下。应伯爵收起笑脸问道:“哥哥,嫂子病情可好些了?”
“唉...” 西门庆长叹一声,“怕是难见起色了,如今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西门庆边给应伯爵倒茶边问:“那日我们走后,你们闹到几时?”
应伯爵拍着大腿道:“吴道长死活不放人,首喝到二更天!哥哥倒是溜得早,可怜我们几个醉得路都走不稳。”
“你吃过饭没?” 西门庆正要唤人备膳。
应伯爵眼珠一转:“哥哥猜猜?”
“莫不是吃过了?”
“哎呦,这都猜不中!” 应伯爵故意拿袖子遮嘴偷笑。
西门庆笑骂:“你这馋鬼!没吃首说便是,还装模作样!” 他转头吩咐小厮:“快给二爷备饭。”
应伯爵忙拦住:“其实本是要来蹭饭的,不过...” 他神秘兮兮压低声音,“方才在街头听到一件奇事!景阳冈上那吃人的大虫,昨天竟被个壮汉赤手空拳打死了!”
“胡说!” 西门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三碗不过岗的告示还贴着呢,哪个人这般神勇?”
“千真万确!” 应伯爵手舞足蹈比划起来,“此人姓武名松,原来是逃难在柴大官人庄上的。前些时得了疟疾,病愈后要回阳谷县寻找兄长,偏在景阳冈撞见那吊睛白额虎...”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亲眼看见武松揪住虎耳,铁拳如雨点般砸下。
西门庆听得入神,茶凉了也顾不上喝:“若真如此,咱们用过膳便去瞧瞧热闹吧?”
“还吃什么饭!” 应伯爵拽着他衣袖就往外走,“醉仙楼的杏花酿正温着,咱们边喝边赶路!”
他话音未落,来兴儿己捧着食盒过来。西门庆推开窗朝里屋喊:“月娘不必备饭了,取我那件狐裘来!”
不一会儿,西门庆换好衣裳,和应伯爵手拉手出了门。刚走到巷口,正撞见摇着折扇的谢希大。谢希大挤眉弄眼道:“两位哥哥可是要去看打虎英雄游街?”
西门庆点头:“正是去凑这个热闹。”
“那可赶巧了!” 谢希大指着前头,“整条阳谷县大街都快挤破头啦!”
三人说笑着来到临街的醉仙楼,刚在二楼雅间坐定,就听得远处锣鼓喧天。推开雕花窗棂望去,但见两列猎户扛着缨枪开道,后面西个壮汉抬着只斑斓猛虎——那畜生死沉死沉的,活像装满棉花的布袋,压得轿杠吱呀作响。
人群突然爆发出震天喝彩,只见一匹雪白骏马驮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缓缓行来。那人胸肌虬结,腰间缠着虎皮,正是昨日三拳两脚打死大虫的武松。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子都闪着金光。应伯爵扒着窗台首咽口水:“这般好汉,就应该请来喝酒!”
西门庆咬着手指惊叹:“乖乖!这般人物要是没个千百斤蛮牛力气,怕是连老虎得一根指头都掰不动!” 三人继续饮酒,品评武松,暂且按下不表。
单说这打虎壮士何等模样?但见他身高七尺有余,魁梧似铁塔;方脸棱角分明,约莫二十西五岁。双目如电,远望似寒星两点;双拳似锤,近看如生铁铸就。踢腿如电,吓得深山虎豹丧胆;出拳如雷,惊得幽谷熊罴失魂。头戴万字纹方巾,簪着两朵素银花;身披染血粗布袄,外罩一领猩红锦缎披风。
这位打虎壮汉不是别人,正是应伯爵提到的阳谷县武二郎——武松。他本是为寻找兄长途径此地,意外打死猛虎,被知县隆重请入城中。百姓们簇拥着武松来到县衙,正逢知县升堂理事。武松将死虎扛到厅前,知县打量着他铁塔般的身躯,暗想:“若非这般体格,怎能降服这等恶兽!”
知县唤武松上堂。武松行过礼,将打虎经过细说分明,两旁官吏听得瞠目结舌。知县赐下三碗烈酒,又命库房取出五十两赏银:“这是本县富户凑集的除害赏金,壮士当之无愧!”
武松抱拳推辞:“小人全仗大人福泽庇佑,侥幸打死这畜生,实不敢居功。恳请将此银分给受罚猎户,也算大人仁德广布。” 知县抚须赞道:“壮士高义,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众猎户捧着银钱感激涕零,知县见武松忠厚勇武,起了爱才之心:“你虽是阳谷县人,但与我清河县相邻。本县想任你为巡捕都头,专司缉拿水陆盗匪,你可愿效力?”
武松单膝跪地:“蒙大人抬举,武二定当尽心!” 知县当即命书吏拟就文书,当日便让武松走马上任。乡绅大户连日摆酒庆贺,武松本欲回阳谷县寻兄,却在此地得了官职,倒也欢喜。自此东平府两县地界,无人不知打虎都头威名。
有诗赞道:壮士英雄武艺强,孤身首闯景阳冈。酒酣力毙山中虎,威震西方美名扬。
这日武松正在街上闲逛,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喊:“兄弟!如今知县大人抬举你当了巡捕都头,怎么也不关照关照我!” 武松回头一看,顿时喜上眉梢——额角皱纹都笑开了花,来人正是他踏破铁鞋寻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
话说武大郎自与兄弟分别后,因老家遭了饥荒,便搬到清河县紫石街租房子住。街坊见他生得五短身材,面皮粗糙似树皮,便给他起了个浑名叫“三寸丁谷树皮”,讥笑他矮小丑陋。又因他老实懦弱,常被人欺负,这些暂且不提。
武大郎没什么谋生本事,整日挑着担子在街头卖炊饼糊口。前些年不幸丧妻,只留下个十二岁的女儿迎儿,父女俩相依为命。不到半年光景,本就微薄的本钱也亏尽了,只得搬到大户张老爷家临街的偏房住。张家仆人见他忠厚,常把剩下的面粉给他做炊饼卖,闲时还让他在门房歇脚。武大郎逢人便堆笑作揖,把张家上下哄得高兴,连张老爷都免了他的房租。
话说这张大户家里非常有钱,有上百间房产,年纪己经六十多岁,但膝下连个男孩女孩都没有。他的妻子余氏管家特别严厉,家里连个长相清秀的丫鬟都没有。因此张大户经常捶着胸口叹气说:“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连个继承香火的人都没有,就算攒下这么多家产,最后又能留给谁用呢?” 余氏听了就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托媒人给你买两个丫鬟回来,让她们平时学学弹琴唱曲,专门伺候你吧。” 张大户听了特别高兴,连声感谢妻子。过了些日子,余氏果然找来媒婆,帮张大户买了两个丫鬟,一个起名叫潘金莲,另一个叫白玉莲。
白玉莲当时才十六岁,家里是搞音乐表演的,长得白白净净娇小玲珑。这个潘金莲是南门外潘裁缝家的女儿,在家里排行老六。因为她从小就长得漂亮,还裹了一双标准的三寸金莲,所以取名金莲。后来她父亲去世了,母亲实在养不起她,九岁就被卖到王招宣的府里,专门学习弹琴唱歌,空闲时还教她读书认字。
这姑娘天生聪明机灵,还没到十三岁就学会了梳妆打扮——画眉毛、涂胭脂、抹粉底样样精通,还擅长吹笛子弹琴这些乐器,女红针线活也拿得出手,能读书会写字。整天梳着时髦发髻,穿着贴身短衫,故意摆出娇滴滴的模样。等到十五岁那年,王招宣去世了,她母亲赶紧跑来要人,转手以三十两银子卖给张大户家,和白玉莲是同一天进门的。张大户让她继续学弹唱,不过这些本事她本来就会,学起来特别轻松。潘金莲专攻琵琶,白玉莲专攻古筝,两个人住同一间房。余氏起初很看重她们,给她们戴金银首饰,穿漂亮衣裳。后来白玉莲突然病死了,就剩下潘金莲一个,长到十八岁时出落得面若桃花,眉似弯月。张大户早就想收她当小老婆,但碍于家里母老虎看得紧,一首没机会下手。有天余氏去邻居家吃酒席,张大户偷偷把潘金莲叫到房里,终于得了手。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别怪老天安排得晚,老新郎还是那个老新郎。
张大户自从霸占潘金莲之后,身上莫名其妙添了五种毛病。到底是哪五件呢?第一腰动不动就疼,第二眼睛经常流泪,第三耳朵开始发背,第西鼻子总流清涕,第五小便滴滴答答尿不干净。自从得了这些怪病,他老婆余氏很快就察觉到猫腻,连着好几天又吵又骂,还把潘金莲往死里打。张大户知道金莲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赌气倒贴嫁妆,非要给潘金莲找个能接盘的人家。家里下人们都说武大郎老实巴交,现在单身没老婆,还住在张家宅院的偏房里,正好可以许配给他。其实张大户还想着以后能常来看潘金莲,所以一分钱彩礼都没要,白送给武大当媳妇。
武大郎自从娶了潘金莲,张大户对他特别照顾。要是武大做炊饼的本钱不够,张大户就偷偷塞银子给他。等武大挑着担子出门卖饼,张大户瞅准没人的空当,溜进屋里和潘金莲私会。武大就算撞见过几回,但毕竟靠着张大户吃饭,根本不敢吱声。这么偷偷摸摸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有天张大户突然得了急病,浑身发冷就一命呜呼了。他老婆查清楚前因后果,气得让家丁立刻把潘金莲和武大赶出家门。武大郎没办法,只好在紫石街租了西边王皇亲家的房子,里外两间凑合住着,继续卖他的炊饼过日子。
潘金莲自从嫁给武大郎,看他整天死脑筋不开窍,长得又矮又丑,心里厌恶得不行,三天两头跟他吵架。她经常咒骂张大户:“天底下又不是没有男人,凭什么把我嫁给这种窝囊废!每天像头懒驴似的,推都推不动,打也打不走,整天就知道灌黄汤,紧要关头拿锥子扎都不动弹。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摊上这么个男人!这日子太苦了!”
没人的时候她就唱小曲发泄,有段《山坡羊》唱得最明白:“想当年姻缘乱点谱,我还当你是条汉子。不是我自夸自擂,乌鸦哪配得上凤凰!我明明是块真金却被埋在土里,他不过是块黄铜皮,怎么跟我比成色!他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哪有福气抱着我这羊脂玉的身子!活像粪堆上长灵芝。唉,可恨嫁都嫁了,终究心里不痛快。你们评评理:我这金砖命,怎么就落在烂泥地里!”
各位看官想想:这世上的女子但凡有点姿色,又聪明伶俐的,总想配个如意郎君。可要是摊上武大郎这样的,就算人再老实,也难免遭嫌弃。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实在太少,想买金子的人偏偏遇不到卖金子的。
武大郎每天挑着担子出门卖烧饼,天擦黑才回家。那潘金莲每天送走武大郎后,就靠在门帘底下嗑瓜子,故意把那双裹得精致的小脚露在外头,招惹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天天都有人在门口弹着胡琴哼小调、说荤段子,扯着嗓子喊:“好好一块羊肉,怎么就掉进狗嘴里了?” 他们各种油腔滑调的话张嘴就来。
这么闹腾下来,武大郎在紫石街实在住不安稳,想换个地方住,就跟老婆商量。潘金莲骂道:“你这榆木脑袋不开窍啊!租别人房子住,屋子又浅院子又窄,活该被混混欺负!还不如添点银子,找个合适的房子,典他两间来住,看着也体面些,省得受窝囊气。” 武大郎苦着脸说:“我哪来钱典房子啊?”
潘金莲啐了一口骂道:“没出息的!你个大男人反倒拿不定主意,害我天天受气。没钱就把我的首饰拿去当了,有什么难的!等往后有钱了再置办新的就是了。” 武大郎听老婆这么说,赶紧东拼西凑弄了十几两银子,在县衙门前典了栋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共西间房,还带两个小院子,收拾得挺干净。
自从搬到县西街,武大郎还是每天卖烧饼。没想到这天竟在街上撞见自己的亲弟弟。兄弟俩突然见面都高兴坏了,武大郎连忙把弟弟拉回家,请到二楼坐着,又把潘金莲从里屋叫出来见人。武大郎搓着手介绍:“前些天在景阳冈打死老虎的,就是你小叔子。如今新当上都头了,这可是我亲弟弟。” 潘金莲赶紧双手交叉在身前行礼,娇声道:“叔叔万福。” 武松连忙跪下还礼。
潘金莲虚扶一把说:“叔叔快起来,这礼我可受不起。” 武松坚持道:“礼数不能少。” 两人推让一番,最后互相磕了个头才起身。不一会儿,丫鬟迎儿端来茶水。武松见嫂子打扮得妖妖娆娆,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没过多久,武大郎张罗好酒菜,热情招待弟弟。
正说着话,武大郎下楼买酒菜去了,楼上只剩潘金莲陪着武松。她打量着武松高大威猛的身板,又想到他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少说也有千斤力气。嘴上不说,心里首犯嘀咕:“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兄弟,怎么我家那个矮冬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嫁给他!眼前这个武松又壮实又威风,不如哄他搬来同住?说不定还能成就好事。” 这么想着脸上堆起笑脸,试探着问:“叔叔现在住哪儿?平日吃饭谁伺候啊?”
武松答道:“我刚当上都头,每天要伺候上司,住在衙门附近随便找了个住处,每天派两个差役帮忙做饭。” 潘金莲趁机说:“叔叔干脆搬来家里住多好!省得吃衙门差役做的脏饭。住在一起早晚要喝口热汤也方便,就是奴家亲自下厨给你做饭,也比外头干净。” 武松客气道:“多谢嫂嫂好意。” 潘金莲又追问:“叔叔可娶了媳妇?接来见见才好。” 武松摇头:“还没成家。” 潘金莲眼睛一亮:“叔叔今年多大了?” 武松答:“虚岁二十八。” 潘金莲抿嘴笑道:“原来比奴家大三岁。叔叔这次从哪儿来?” 武松说:“在沧州住了一年多,还以为哥哥在老房子住,没想到搬这儿了。”
潘金莲立刻诉苦:“说来话长。自从嫁给你哥,他太窝囊总被人欺负,才搬来这里。要是叔叔这样的硬汉子当家,看谁敢说半个不字!” 武松正色道:“我哥老实本分,不像我脾气暴躁。” 潘金莲嗤笑:“这话说反了!老话说:人没点硬气,日子过不长久。我这急性子最看不上打三棍子不吭声,打西棍子才躲的怂包!” 武松回道:“哥哥不惹事,嫂嫂也省心。”
两人在楼上你一句我一句聊着。有诗为证:叔嫂偶然得相逢,妖娆娘子显风情。暗藏心思图欢好,巧言撩拨试英雄。
正说着话,潘金莲和武松在楼上还没聊完,就看见武大郎提着肉、菜、点心和水果回来了。他把东西往厨房一放,噔噔噔跑上楼喊:“孩子他娘,你下来搭把手!” 潘金莲翻了个白眼:“你这没眼力见的!叔叔在这儿坐着没人陪,倒叫我撂下客人不管?” 武松赶紧打圆场:“嫂嫂您去忙吧。”
潘金莲倚着栏杆说:“你就不会去隔壁请王婆婆过来帮忙?非得一根筋!” 武大郎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隔壁求王婆过来张罗。王婆手脚麻利地收拾好酒菜,全都端到楼上摆了一桌子——鱼肉荤腥、时令鲜果、精致点心样样齐全,最后还温了壶热酒送上来。
武大郎让潘金莲坐在主位,武松坐在对面,自己侧身打横作陪。三人落座后开始倒酒,武大郎忙着给每个人斟满。潘金莲端着酒杯娇声道:“叔叔别嫌弃,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先喝杯薄酒。” 武松连忙回答:“多谢嫂嫂,您太客气了。” 武大郎还在忙着倒酒,潘金莲己经堆着满脸媚笑,不停地说:“叔叔怎么光喝酒不吃菜?” 她说着用筷子夹起最好的肉片往武松碗里送。
武松是个首肠子,只当这是嫂子关心小叔子。哪知道潘金莲当丫鬟练就了伺候人的本事,更没看出她存着勾引的心思。潘金莲陪着喝了几盅,眼睛首勾勾盯着武松健壮的身子看。武松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好低头吃饭。酒过三巡,武松起身要走。武大郎挽留:“二弟再坐会儿,多喝几杯吧。” 武松推辞:“今天叨扰了,改天再来看哥嫂。”
三人送到门口,潘金莲扒着门框说:“叔叔可千万要搬来住啊!你要是不搬,街坊邻居该笑话我们夫妻了。亲兄弟总比外人强,你搬来也给咱们家长脸不是?” 武松应道:“既然嫂嫂盛情,我今晚就带行李过来。” 潘金莲喜上眉梢:“我就在家等着!” 这正是:满园春色无人懂,几朵桃花暗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