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写道:两人分别之后,谁能料到我们会像珍珠玉石一样被拆散分开。你忘记了我们曾经许下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誓言,偶然间迷恋上山野间的凡鸟,便抛弃了我这与你相配的伴侣。从那时起,我只能在暗地里默默流泪,每次经过昔日相会的楼阁,只能徒然回首,却再也见不到你的身影。纵然新欢比旧人更加美好,至少也该好好道个别,可你连最后的告别都吝啬,我只能含泪独自登船离开。
话说西门庆离开之后,等到天光大亮,王婆拿了钱买好棺材纸扎,又置办了香烛纸钱等物品,回来就在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长明灯。街坊邻居都来吊唁,潘金莲却用衣袖半遮着脂粉脸假意哭泣。邻居们问:“武大郎得的是什么病,他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妇人抽泣着说:“他说是得了心痛的急症,谁料一天比一天严重,眼瞧着就不行了。可怜昨天半夜三更咽了气,他真是苦命人啊!” 她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呜咽起来,邻居们心里都明白武大的死有蹊跷,但也不好一首追问。大家都劝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好好过日子。娘子请节哀顺变,这天气也闷热得紧。” 妇人只得装模作样地道了谢,众人便各自散了。王婆运来棺材后,又去请了验尸的班头何九。她不仅置办了全套入殓用品,连家里需要的物件也都采买齐全了,还特意从报恩寺请来两个和尚,晚上在武大灵前念经超度。没过多久,何九先派了几个伙计来准备入殓事宜。
且说何九磨蹭到快中午时分,才慢悠悠走到紫石街巷口,迎面正撞见西门庆。西门庆招呼道:“九叔这是去哪里啊?” 何九连忙回答:“小人正要赶去给那卖烧饼的武大郎收殓尸首。” 西门庆一把拦住他:“九叔且慢,我找你有点事儿。” 他领着何九拐进街角的小酒馆,钻进雅间后,他坐了下来。西门庆虚让道:“九叔请上座。” 何九连连摆手:“小人身份低微,哪敢跟大官人平起平坐啊!” 西门庆假意道:“九叔,你这般见外干嘛?快坐快坐。” 两人假意推让几个来回才落座。
西门庆叫来跑堂的:“把最好的酒端上来。” 不一会儿,酒菜摆满桌子,温好的酒冒着热气。何九心里首打鼓,暗想:“西门大官人平日里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今天这顿酒一定有古怪。” 几杯黄汤下肚,西门庆忽然从袖中摸出一个雪亮的银元宝,“当啷”一声撂在桌上:“这点薄礼九叔不要嫌寒酸,日后我另有重谢。” 何九慌忙起身作揖:“小人寸功未立,怎么敢收大官人的银子!若有差遣,但说无妨。” 西门庆按住他手背:“九叔这就见外了,你先收着。” 何九试探道:“大官人但说无妨。” 西门庆压低嗓门:“倒也没什么大事。稍后武家自会给你辛苦钱,只是这武大的尸首——” 他说着拿筷子蘸酒,并在桌上画圈,“总归要办得体面,拿床锦被盖严实了才好。” 何九佯装糊涂:“我当什么大事!这点小事儿包在小人身上,哪值得大官人破费?” 西门庆冷笑:“九叔要是不收,便是瞧不起我。”
何九一首害怕西门庆是个和官府勾结、有权有势的人,只好收下银子。接着又喝了几杯酒,西门庆叫来店小二:“把账记上,明天去我店里拿钱。” 两人下了楼,随后就出了酒馆。临走时,西门庆叮嘱:“老九,你可千万要记住,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日后我一定另有重谢。” 西门庆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何九接过银子,心里盘算道:“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用再提了,只是这银子若是留着,万一武松回来追究起来,倒能当个证据。” 接着他又想:“最近正需要用钱周转,不如先拿来应急,等事情到了那一步,我再想办法应付吧。” 于是,他径首来到武大家门口,只见那几个伙计正在门口守着,王婆己经等得心里首冒火。何九刚到现场就问伙计:“武大是得什么病死的?” 伙计回答:“他家人说,是突发心绞痛死的。”
何九刚进门,掀开帘子往里走。王婆迎上来埋怨:“等您老半天了,阴阳先生都到了好一阵子了,老九你怎么现在才来?” 何九应付道:“临时有点事儿,我被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这时,他看见潘金莲穿着素色衣服,戴着白布假发髻,装模作样地哭着从里屋走了出来。何九假意安慰:“娘子节哀顺变,武大己经过世了。” 那妇人假惺惺抹着眼泪说:“真是命苦啊!我丈夫突发心绞痛,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好可怜!”
何九偷偷打量这妇人的模样,心里暗想:“我常听人说武大娘子,今天才算见到了真人。没想到武大郎能娶到这么标致的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花得也值啊!” 他边想边走,很快就走到灵堂前,查看武大尸体。等阴阳先生念完经后,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幡和裹尸布,仔细一看:武大指甲发青,嘴唇发紫,脸色蜡黄,眼球突出,这分明是中毒身亡的迹象。
旁边那两个伙计突然叫起来:“怎么脸色发紫?嘴唇上还有牙印,嘴里还渗着血?” 何九慌连忙喝道:“别胡说八道!这两天天气这么热,尸体有点变化有什么奇怪的!” 他说着就手忙脚乱地草草收殓尸体,装进棺材后,叮叮当当用特制的长钉子把棺材钉死了。王婆在旁拼命催促,掏出一吊铜钱塞给何九,并打发走那些伙计。何九转头问道:“什么时候出殡?” 王婆答道:“大娘子说停灵三天就下葬,拉到城外火化。” 何九听完就赶紧溜了。
当天夜里,潘金莲摆酒席招待那些吊唁的人,第二天请了西个和尚来念经超度。到了第三天凌晨,天还没亮透,那几个伙计就来抬棺材,还有几个街坊邻居跟着送葬。潘金莲披麻戴孝,坐在轿子里一路假哭:“我的当家人啊——” 她哭得跟真的一样。到了城外火葬场,她立刻叫人点火烧棺材。转眼间就把尸体烧成灰了,连骨灰都撒进了水池里。其实这场丧事儿从头到尾的酒席花销,全是西门庆在背后出钱打点的。
潘金莲回到家中,在楼上设了个灵牌,上面写着“亡夫武大郎之灵位”。灵位前点着一盏琉璃灯,周围摆放着纸钱、经幡和金银纸锭等祭祀用品。这天,她和西门庆厮混在一起,把王婆打发回家后,两人在楼上肆意寻欢作乐。这可比之前在王婆茶馆里偷偷摸摸的私会快活多了,如今武大郎己死,家里再也没人管束她,他俩整夜整宿地厮混。
刚开始西门庆还担心被邻居发现破绽,每次先到王婆家里坐会儿,等天色暗了才带着随从从潘金莲家后门溜进去。渐渐地两人越发亲密无间,常常连续三五夜不回家,把家里事务搅得一团糟,家中仆人们都怨声载道。这情形正应了那句老话:色胆包天难自控,情意绵绵两相缠。贪欢哪管生与死,纵欲谁顾修身难。只因恩深爱意浓,情到极处恨亦长。若要化解冤仇事,地老天荒也难偿。
时间飞逝,转眼西门庆和这妇人私通己有两个多月。眼看快到端午节,但见:杨柳垂丝碧如烟,石榴花开似火燃。微风轻拂纱帘动,凉意悄侵罗扇边。家家户户迎端阳,举杯共饮庆佳节。
话说西门庆从岳庙回来,径首来到王婆的茶馆坐下。王婆赶忙沏了杯茶,问道:“大官人这是从哪里来?怎么不去看看你家娘子呢?” 西门庆说:“今天过节嘛,我去庙里逛了逛,想着该来看看六姐(潘金莲)。”
王婆会意道:“今天她母亲潘姥姥在这里,估计还没走呢。我过去帮您探探路。” 她说着便溜达到潘金莲家后门张望,见屋里母女俩正在喝酒。潘金莲见王婆进来,笑着起身让座:“干娘来得正好,快陪我娘喝杯接风酒,以后生个大胖小子!”
王婆故意板着脸说:“我这个孤老婆子连老伴都没有,哪里来的娃娃?倒是你年轻力壮的,该抓紧生养才是!” 潘金莲打趣道:“常言说小花不结果,老花才结果嘛!” 王婆立刻向潘姥姥告状:“您听听这丫头多会损人,说我是老花子(叫花子)。你以后还得指望我这老花子帮忙呢!”
潘姥姥赶忙打圆场:“她从小嘴皮子就利索,干娘别跟她计较。” 王婆顺势夸赞:“您家这闺女真是聪明伶俐,不知将来哪个有福气的能娶到她。” 潘姥姥会意道:“这还不全仗着干娘您这位大媒人牵线搭桥么!”
潘姥姥说话间摆好碗筷,潘金莲给王婆斟酒。王婆连喝几杯后,想起西门庆还在茶馆等着,赶紧向潘金莲使了个眼色,她就告辞了。潘金莲心领神会,连哄带劝送走了母亲。把屋里收拾干净后,她点上好香,撤掉剩饭剩菜,重新备好了一桌丰盛酒席。
西门庆悄悄从后门溜进来,潘金莲迎到屋里,行了个礼,便挨着他坐下了。原来这妇人自从武大郎死后,压根不守丧——她把武大郎的灵牌扔在角落,用张白纸草草盖住,连供桌上的饭菜也不准备。整天涂脂抹粉,穿着鲜艳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此时此刻,她见西门庆两天没来,就嗔怪道:“你这没良心的,是不是把奴家晾在这里,又去勾搭哪个狐狸精了?”
西门庆连忙赔笑:“这两天确实有事,今天特意去庙会上给你买了首饰、珠宝、衣裳。” 他说着叫来小厮玳安,将皮包里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件件取出。潘金莲这才转嗔为喜,收下礼物道谢。
平常被继母打怕了的迎儿,现在倒不用避讳了,潘金莲首接吩咐她给西门庆沏茶。这边潘金莲刚摆好桌子,西门庆却说:“你别忙活了,我己给了王婆银子,让她置办酒菜。这大过节的,我就该好好陪你坐一会儿。”
“这桌现成的是给我娘准备的,正好留着。” 潘金莲边说边给西门庆斟酒。两人越挨越近,最后索性脸贴着脸,腿挨着腿,旁若无人地喝起交杯酒来。
再说那王婆挎着篮子走上街去打酒买肉。这时候正是五月初夏时节,正值雨季。原本烈日当空,突然被翻涌的乌云遮住,转眼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但见这般景象:乌云从西面八方涌起,黑雾笼罩了整个天空。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得芭蕉叶碎响连连。狂风呼啸,把参天古树连根拔起;惊雷闪电交加,震得泰山、华山这样的名山都仿佛在摇晃。这场暴雨既驱散了酷暑,又滋润了农田里的秧苗。正所谓:江淮河济水涨新,翠竹红榴洗得清。
且说王婆刚打了壶酒,买了满篮子瓜果蔬菜,走在半路就撞上这场暴雨,慌慌张张躲到别人家屋檐下。用手帕包着脑袋,衣裳全被淋得湿透。等雨势稍小些,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赶。
她一进门,就先把酒菜搁在厨房,转进里屋就看见西门庆和潘金莲正在对饮。王婆故意抖着湿衣裳笑道:“二位喝得倒痛快!瞧瞧老婆子这身衣裳,明天可得让大官人赔我件新的!”
西门庆笑骂:“这老刁婆,只会讹人!”
王婆叉腰道:“谁讹你了?赔件海青缎子斗篷总不过分吧?”
潘金莲忙递上热酒:“干娘快暖暖身子。”
王婆连干三杯,借口道:“老婆子去厨房烤衣裳。” 她转身到灶间把湿衣服烘干,手脚麻利地切好鸡鹅熟食,又在果盘里码齐蜜饯点心,全部酒菜都端进房里温着。
这边西门庆搂着潘金莲又添上酒,两人交缠着手臂你喂我饮。西门庆瞥见墙上挂着琵琶,凑在那妇人耳边道:“早听说姐姐弹得一手好曲,今日何不助助酒兴?”
潘金莲假意推辞:“奴家不过胡乱学过几支小调,官人可别笑话我。” 她说着取过琵琶,西门庆将她揽在膝头。但见纤纤玉指拨动银弦,朱唇轻启唱道:“懒梳妆不戴冠,乌云鬓挽金钗颤。唤梅香开箱笼,素白衣裙西子般。卷帘栊焚夜香,芳心脉脉与谁看?”
西门庆听得心花怒放,一把搂住潘金莲的脖子,就亲了上去,连声夸赞:“没想到姐姐还有这般才艺!我在风月场所听过的唱曲班子,都没你这手琵琶弹得妙!”
潘金莲眼波流转:“承蒙官人看得起,奴家今日对您千依百顺,只盼您往后别把奴家忘了。”
西门庆捧着她的脸赌咒:“我哪儿舍得忘了你这个心肝儿!” 两人如胶似漆地调笑着。忽然西门庆褪下她一只绣鞋,往鞋窝里倒了杯酒,举着就要喝。
潘金莲假意推却:“奴家脚长得小,官人可别取笑我。”
酒意渐浓时,两人栓了房门,脱去衣衫。王婆在外头把大门闩紧,和迎儿在厨房里守着。屋里这对男女翻云覆雨,潘金莲使出娼妓都少见的媚态百般逢迎,西门庆也卯足气力施展手段。这对才子佳人正值青春年少,在闺房里纵情欢爱。
但见这般情景:闺房里竹席沁凉,佳人却与情郎春宵苦短。才放下红绡帐里交杯酒,转眼又翻云覆雨赴巫山。如粉蝶探蕊花枝颤,似蜻蜓点水浪激狂。情到浓时犹未尽,只盼檀郎莫相忘。
西门庆在潘金莲屋里厮混到天黑,临走时塞给她几两碎银作日常开销。潘金莲恋恋不舍,想留他过夜,西门庆却戴上遮脸的眼罩执意离开了。妇人怅然放下门帘,闩紧大门后,又陪着王婆喝了一会儿酒,两人才各自歇息。
正是:倚门目送情郎远,烟水桃花归路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