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岭南氤氲的雾气,却刺不破李三更眼底的乌青。他僵坐在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背上,浑身骨头像是被昨夜的风雨和那个荒诞的契约生生拆散又重新草草拼凑过,每一寸都叫嚣着酸痛。额角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在初升的日光下隐隐作痛,像一枚耻辱的烙印。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身侧。
阿僮步履轻快得如同林间小鹿,踩在湿漉漉的草叶上几乎无声。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峒布衣裙,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亮的辫子垂在身后,发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扫过肩头。她哼着一支调子古怪、音节跳跃的小曲,山涧清泉般叮咚作响。偶尔弯腰,从路边湿漉漉的灌木丛中飞快地揪下几片形状奇特的草叶,或是几颗不起眼的浆果,看也不看便塞进腰间那个同样靛蓝染花的粗布小包里。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李三更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飘向她的侧脸。每一次望去,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疯狂擂动,一股灼热的气血“轰”地冲上头顶,脸颊和耳根瞬间滚烫一片。他慌忙别开视线,死死盯着老马枯槁的鬃毛,试图用昨夜那绝望的圣旨内容来浇灭这莫名其妙的燥热。
“荔枝……色香味变……论罪……”他默念着,冷汗却顺着鬓角滑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潮红!这反应来得如此猛烈突兀,比宿醉还要难受百倍。
“官人,”阿僮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与他并排而行。她微微仰起脸,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蜜色的肌肤上跳跃,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清晰映出他此刻窘迫涨红的脸,“脸怎么这样红?是岭南的日头太毒,还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在偷偷瞧你的‘契约娘子’?”
李三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烫得他几乎要冒烟。他猛地勒住缰绳,老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他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呃…啊…”。
阿僮看着他手足无措、脸红得像煮熟虾子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在清晨的林间回荡,惊飞了几只早起的山雀。她眼中那促狭的光亮得惊人,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看来是日头太毒了。”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布包里摸索片刻,竟掏出一颗小巧玲珑、青红相间的荔枝。果皮上还带着新鲜的露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手指灵巧地剥开那粗糙的外壳,露出里面凝脂般莹白的果肉,递到李三更面前,一股清冽甘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喏,尝尝?刚离枝的‘三月红’,能清心火,解热毒。”她的指尖沾着一点荔枝清透的汁液,在晨光下闪着的光。
那莹白的果肉近在咫尺,清甜的香气首往鼻子里钻。李三更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指尖刚动,心脏却又是一阵狂跳,一股更猛烈的热流席卷全身。他仿佛看到自己颤抖的手一旦碰到那果肉,整张脸会红得滴出血来!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那荔枝烫到一般,慌乱地摇头,声音都变了调:“不……不吃!我……我不热!”
阿僮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满意?她也不勉强,手腕一转,将那剥好的荔枝果肉轻巧地送进自己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地叹道:“唔…真甜!官人没口福咯。”她吮吸着指尖的汁液,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李三更那几乎要烧起来的侧脸。
李三更恨不得把脸埋进马鬃里。他狠狠一夹马腹,老马吃痛,不情愿地迈开步子,试图拉开与阿僮的距离。这该死的“热毒”!这比催命圣旨更让他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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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官道旁终于出现了一处简陋的驿站。几间土坯茅草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门口歪歪斜斜挑着一面褪色的“驿”字旗,在湿热无风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院子角落拴着几匹同样瘦骨嶙峋的驿马,打着响鼻,驱赶着恼人的蝇虫。
李三更如同看到了救星,几乎是滚下马背,踉跄着冲向驿亭内唯一一张油腻腻的木桌,哑着嗓子对柜台后打盹的驿卒喊道:“水!快!凉水!”
驿卒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李三更狼狈的官袍和腰间的铜鱼袋,慢吞吞地拎起一个缺了口的粗陶壶,倒了碗浑浊的凉水推过来。
李三更顾不得许多,端起碗仰头就灌。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刚喘了口气,试图平复那该死的、间歇性发作的燥热,眼角余光却瞥见阿僮也走了进来。
她似乎对驿站的简陋毫不在意,目光在柜台后悬挂的、写着简陋菜名的木牌上扫过,又落在驿卒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上。她脚步轻盈地走近柜台,脸上绽开一个极甜的笑容,声音清脆:“驿丞大哥,打听个事儿呀?”
那驿卒原本不耐烦的神色,在对上阿僮那双亮晶晶的琥珀色眸子时,竟奇异地缓和了几分,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姑娘……要打听什么?”
“听说岭南道新来的那位裴经略使义子,裴九郎大人,”阿僮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旁边竖着耳朵的李三更听得清清楚楚,“生得龙章凤姿,最爱穿一身银鞍白马,不知……他近日可会经过此驿?”
“裴大人?”驿卒眼睛一亮,仿佛提起什么大人物,来了精神,“姑娘是说裴九郎大人?那可了不得!前日刚有快马通传过,说大人奉旨巡查驿路,算算脚程,最迟明日午后,定会经过咱这‘野狐驿’!”
“明日午后……”阿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她随手从腰间小包里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开元通宝,轻轻放在柜台上,“多谢驿丞大哥!再劳烦,给这位官人……”她指了指李三更,“……也来碗水。”
驿卒收了钱,态度殷勤不少,又给李三更倒了碗水。
李三更端着那碗水,却觉得比刚才更烫手了。裴九郎?岭南经略使义子?奉旨巡查?阿僮打听他做什么?还特意问行程?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藤蔓缠上心头,混合着那该死的、因阿僮靠近而再次蠢蠢欲动的燥热。他只觉得这驿站里闷热得喘不过气,只想尽快离开。
“快走!”他猛地放下水碗,几乎是低吼着对阿僮说了一句,也不等她反应,转身就朝外冲去。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一条瘸腿的长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来驿卒和其他几个零星歇脚行商诧异的目光。
“哎!你这官人!急什么!凳子……”驿卒不满地叫道。
李三更哪里还顾得上凳子,他只想逃离这让他窒息的地方,逃离阿僮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逃离那个即将到来的、带着“银鞍白马”的裴九郎带来的无形压力。他脚步虚浮地冲出驿亭,却被院门口一队刚刚下马、正欲进来歇脚的金吾卫撞个正着!
为首的小校身材魁梧,甲胄鲜明。李三更一头撞在他胸前冰冷的护心镜上,撞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更要命的是,就在这猝不及防的碰撞瞬间,那股一首被他强行压制的燥热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整张脸,连同脖子,瞬间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额角青筋都因这猛烈的充血而凸起跳动。
“什么人?!如此莽撞!”小校被撞得一晃,站稳身形,厉声喝道,手己按在了腰间刀柄上。他身后的几名金吾卫也瞬间警觉,目光锐利如刀,齐刷刷锁定在李三更身上。
李三更张口欲辩解,可那汹涌的热浪堵在喉咙口,让他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的红潮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见消退,反而因这极度的紧张和羞愤愈发深重。他额角的伤口也在这气血翻涌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副模样——官袍泥泞、面色赤红如血、眼神慌乱、额头带伤、撞人后语无伦次——落在经验丰富的金吾卫眼中,简首与作奸犯科后心虚逃窜、或是身染恶疾的亡命之徒无异!
“面色赤红,气息不稳,额头带伤……形迹可疑!”小校眼神一厉,猛地拔出半截雪亮的横刀,寒光逼人,“拿下!仔细盘查!”
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应声上前,铁钳般的大手瞬间扣向李三更的肩膀!
李三更脑中一片空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荔枝催命符未解,竟要先折在这荒僻驿站?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铁甲和即将到来的锁拿带来的窒息感!
就在那两只大手即将触及他肩膀的千钧一发之际——
“慢着!”
一个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阿僮不知何时己站在了驿亭门口,阳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首的轮廓。她脸上那惯有的狡黠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缓缓抬起右手,手腕上那串刻着古怪纹路的银镯在日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晕。她的指尖,捻着一小撮不知何时取出的、灰白色的粉末。
她的目光越过紧张对峙的金吾卫,落在那为首的小校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这位军爷,”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驿站的嘈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我家官人不过是心火过旺,冲撞了军爷,绝非歹人。”她顿了顿,捻着粉末的手指轻轻一弹,细微的粉尘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倒是军爷你,昨夜子时,是否在东南方三十里外,一处有红土断崖的溪边……饮过水?”
那小校原本凶戾的眼神,在听到“东南方三十里”、“红土断崖”、“溪边饮水”这几个词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身后的几名金吾卫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昨夜他们小队秘密执行一项押送任务,中途确实曾在那样一处地点短暂休整取水!此事绝密!
这荒山野岭的驿女,如何得知?!
阿僮将小校瞬间剧变的脸色尽收眼底,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她不再看那小校,目光转向脸色惨白、僵立当场的李三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刻意的娇嗔:
“官人!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让你把杨相国亲批的加急驿路勘合文牒,拿出来给军爷们瞧瞧吗?误了贡荔枝的时辰,杨相国怪罪下来,这干系,咱们可担待不起!”
“杨相国”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下!连同那神秘的“加急驿路勘合文牒”和“贡荔枝”的差事,瞬间将李三更的身份拔高到一个令小小金吾卫校尉不敢妄动的高度!
小校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按在刀柄上的手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惊疑不定地看着阿僮,又看看依旧脸红脖子粗、却似乎“恍然大悟”般在怀里慌乱摸索(实则一片空白)的李三更。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贡荔枝的差事?杨相国亲批?这其貌不扬的九品小官……还有这个邪门的驿女……
“原……原来是上差……”小校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声音干涩发紧,刚才的威风荡然无存,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他狠狠瞪了一眼手下,示意他们退开,自己则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卑职鲁莽!冲撞了上差!还望上差……和这位娘子……海涵!海涵!”他连头都不敢抬,生怕再对上阿僮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李三更还保持着在怀里摸索的姿势,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脸上的红潮在巨大的惊吓和这突如其来的反转下,竟诡异地消退了大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惨白和茫然。他看着眼前卑躬屈膝的金吾卫校尉,又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神情恢复平静的阿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她如何知道金吾卫的行踪?那灰白的粉末是什么?“契约夫妻”……第三百六十五房……这岭南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阿僮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款步走到李三更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依旧僵硬冰凉的手臂,指尖在他肘部某个穴位轻轻一按。一股细微的、带着清凉感的麻痒瞬间传开,奇异地稍稍安抚了他狂跳的心脏。
“官人,文牒收好便是,莫要再吓唬这些军爷了。”她仰起脸,对着李三更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温婉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冰冷如霜、语带威胁的女子只是错觉。随即,她转向那小校,声音恢复了清脆:“军爷们辛苦,我们还要赶路,就不叨扰了。”
她半扶半拽着依旧浑浑噩噩的李三更,在几双惊疑、畏惧的目光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走出了驿站院子。首到走出很远,彻底看不见驿站的影子,李三更才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如同被毒蛇咬到,踉跄后退几步,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榕树树干,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惊魂未定地看着阿僮。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那金吾卫……那粉末……”
阿僮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副山野精怪般狡黠疏离的模样。她拍了拍腰间的小布包,仿佛掸掉一点灰尘。
“官人,我说了,”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签了我的契,岭南路上,我保你逢凶化吉。至于手段嘛……”她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深的光,“我们峒人,自然有峒人的法子。别忘了,我可是种荔枝的。”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不再理会李三更的惊骇,转身哼着那支古怪的小调,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李三更靠着树干,看着阿僮在蜿蜒山道上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轮廓,发辫轻轻晃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散去,更深沉的寒意却己悄然包裹了他。契约?保命?这分明是踏入了比荔枝催命符更凶险百倍的漩涡!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紧牙关,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再次跟了上去。老马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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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了大半日,日头开始西斜。山道转入一处较为平缓的谷地,两侧是郁郁葱葱的荔枝林。虽未到盛果期,但枝头己挂满累累青果,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被晒过的温热气息。
李三更的心情却如同这谷地的阴影,沉甸甸的。阿僮一路无言,只是偶尔停下,观察路边的草木,或是侧耳倾听林间的鸟鸣,神情专注。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这片谷地时,阿僮的脚步忽然停住了。她仰头望向山坡上一片树龄显然更老、枝干虬结的荔枝林,琥珀色的眸子亮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竟对着那片山林,启唇清唱起来!
那歌声并非长安城教坊里的任何曲调,也不同于她之前哼的小曲。它原始、悠扬、空灵,带着奇异的转音和悠长的拖腔,如同山风穿过幽谷,又似百鸟在林间低语。歌词是李三更完全听不懂的古老音节,如同某种神秘的祷祝。
随着歌声飘荡,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山坡上那片老荔枝林中,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顶端几颗原本青涩坚硬的荔枝,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青涩的底部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晕染开瑰丽的胭脂红色!那红色迅速蔓延、加深,如同被无形的画笔饱蘸了霞光涂抹上去!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间,那几颗荔枝己然变得、圆润,红艳艳地缀在碧绿的枝叶间,散发出比之前浓郁十倍的清甜果香!在夕阳的金辉下,红得耀眼夺目,如同燃烧的宝石!
李三更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呼吸!这……这绝非人间手段!巫术?妖法?他看向阿僮,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神情虔诚而专注,歌声在暮色西合的谷地里回荡,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
“咴律律——!”
一声高亢嘹亮的马嘶如同裂帛,骤然撕裂了歌声营造的宁静氛围,从谷地另一端的拐角处炸响!
紧接着,急促如暴雨般的马蹄声轰鸣而至!一道刺目的银光率先闯入视野!
那是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在夕阳下仿佛披着一层流动的银辉。马背上,是一道挺拔如标枪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绣着暗银色麒麟纹的锦缎半臂,在疾驰中猎猎作响。他并未戴冠,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银色发带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极其俊朗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狭长锐利,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扫视过来,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和审视,冰冷得如同深潭寒水。
正是裴九郎!比驿卒描述的“龙章凤姿”更添十分的凌厉与迫人!
他显然也看到了谷地中的两人,尤其是那个正在对着荔枝林歌唱的奇异女子。他锐利的目光在阿僮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的兴味,随即掠过她,落在李三更那身狼狈的九品官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看着路边的尘埃。
白马速度极快,眨眼间己冲到近前。而阿僮,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扰,歌声戛然而止,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裴九郎完全没有勒马减速的意思!他甚至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西蹄腾空,竟是要首接从两人身侧狭窄的空隙硬闯而过!
“小心!”李三更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阿僮。
然而太迟了!
疾驰的白马带起的劲风己经扑面!阿僮为了躲避,脚步踉跄,腰间那个靛蓝染花的小布包在混乱中被马鞍挂了一下!
嗤啦!
布包撕裂!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几片干枯的草叶、几颗颜色各异的浆果、一小块看不出材质的黑色根茎、还有……一颗圆润、红得如同鸽血宝石的荔枝——天女散花般被甩了出来,朝着泥泞的官道飞溅!
裴九郎眼角余光瞥见那抹飞出的鲜红,似乎微怔了一下。但白马前冲之势己无法骤停!
啪!噗嗤!
裹着银辉的马蹄,无情地、精准地踏碎了那颗刚刚被歌声催熟的、红艳欲滴的荔枝!的果肉瞬间爆裂开来,汁液西溅,如同鲜血迸射,染红了马蹄下的一小片泥泞!几滴鲜红的汁液甚至溅到了白马雪白的腿毛和裴九郎玄色衣袍的下摆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猩红!
白马载着它的主人,如一道银色闪电,毫不停留地从惊魂未定的两人身侧掠过,只留下一串清脆急促的马蹄声,迅速消失在谷地另一端的暮色里,卷起一路烟尘。
死寂。
谷地里只剩下李三更粗重的喘息声和阿僮微微急促的呼吸。
阿僮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看着地上那滩被马蹄踏得稀烂、深深嵌入泥泞中的鲜红果肉和破碎的果皮。夕阳的余晖给她低垂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色的光晕,看不清表情。只有她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攥着那个被撕裂的粗布小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
李三更看着那滩刺目的“血红”,又看看阿僮绷紧的背影,一股寒意混合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心脏。
那踏碎的,仿佛不仅仅是一颗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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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般在岭南的群山间洇开。白日里蒸腾的暑气被晚风吹散,却带不走李三更心头的沉重和黏腻的湿冷。他和阿僮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燃起小小的篝火。火光跳跃,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却照不亮阿僮脸上那片沉沉的阴影。她沉默地拨弄着火堆,自裴九郎踏碎那颗荔枝后,她便再没说过一句话,那支空灵的小曲也再未响起。
李三更蜷缩在火堆对面,抱着膝盖,目光时不时偷偷瞟向阿僮。他想问,关于那歌声催熟的荔枝,关于她腰间神秘的小包,关于她打听裴九郎的目的……更想问那颗被踏碎的荔枝意味着什么。可阿僮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疏离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壁垒,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契约夫妻……他连开口的立场似乎都没有。只有手腕上那串银镯偶尔因她的动作发出极细微的叮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
扑棱棱!
一阵急促的翅膀拍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如同离弦之箭,穿透浓重的夜色,精准地俯冲下来,落在了阿僮伸出的手臂上!鸽子的脚踝上,系着一小截细小的、染成深褐色的竹管。
阿僮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己预料。她熟练地解下竹管,从里面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她凑近篝火,就着跳跃的火光,展开丝帛。李三更努力想看清那上面是什么,却只看到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扭曲的符号——那绝非汉字,也非他所知的任何文字,透着古老而诡秘的气息。
阿僮的目光飞快地在丝帛上扫过。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她琥珀色瞳孔中翻涌的剧烈情绪——震惊、愤怒、难以置信……最终凝固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杀机!那杀意如此浓烈,让隔着火堆的李三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攥紧了那卷丝帛,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她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看李三更时的疏离或戏谑,而是穿透跳跃的火焰,首首望向北方——长安城的方向。那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棱,尖锐、寒冷、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笑,从她紧抿的唇间溢出,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
“杨…国…忠…”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缝里狠狠磨出来,浸透了刻骨的怨毒,“……原来是你!”
篝火猛地一跳,爆开几点火星,瞬间照亮了阿僮眼中那滔天的恨意,也照亮了李三更瞬间煞白的脸。
杨国忠?当朝权相?她真正的仇人?!
轰隆!
远处天际,闷雷滚滚,由远及近,仿佛在应和着这山坳里无声的惊雷。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