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雨那“歪门邪道”的学习松弛感,如同投入林薇紧绷生活的石子,漾开了一些涟漪。她开始笨拙地在错题本上写写画画,有时甚至尝试把某个难啃的物理公式和炸鸡店的薯条形状联想起来——效果时好时坏,但至少,那段沉重的路,脚下似乎多了一点微乎其微的……轻快?甚至带着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浅淡尝试乐趣。
然而,这份刚刚冒头的松弛感,在周六傍晚推开家门的那一刹那就被无情地摁灭了。
浓郁的饭菜香气里,母亲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父亲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目光精准地落在刚换了拖鞋走进客厅的林薇脸上,语气是无需铺垫的首奔主题:“薇薇,下周六,你的钢琴八级考试,曲目练得怎么样了?第五练习曲(Op.25 No.6)那段跑动的音阶,上周赵老师说还不均匀,加速后颗粒感完全不行。还有肖邦那首《幻想即兴曲》的中段,强弱对比不够鲜明,力度要再沉下去一点……”
每一个音符名称,每一次老师指出的瑕疵,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精准地投入林薇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漾开的涟漪中心,瞬间压出沉甸甸的深坑。
晚餐很丰盛,是她喜欢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鲈鱼。父亲温和地给她夹菜,母亲絮叨着哪个同事的孩子过了钢琴九级,申请重点初中加了艺术特长分……咀嚼的动作变得机械,饭菜入口,味同嚼蜡。周六晚上的三个小时练琴时间,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着墙上的时钟滴答走动,剑锋距离她的头皮越来越近。
林薇推开那间熟悉的练琴房的门。房间不大,一面墙贴着吸音海绵板,隔绝着外面世界的一切。中央那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像一只沉默庄严的巨兽,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墙角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程度的琴谱,《哈农》、《车尔尼599、849、299》、《巴赫初级创意曲》、《小奏鸣曲集》……层层叠叠,像用音符砌成的堡垒。
顶灯惨白的光线冷冰冰地打下来,没有一丝温度。林薇在琴凳上坐下,冰凉的合成革椅面透过薄薄的夏季家居裤传来寒意。
深吸一口气。翻开己经卷了边的《肖邦幻想即兴曲》谱子,纸页翻动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指尖落在冰凉光滑的黑白琴键上。第一个和弦重重落下,如同敲响了“战斗”的号角。
她用力地敲下第一个跑动的音阶片段。手指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指关节微微泛白。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父亲晚餐时的话:“不均匀……颗粒感不行……”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指尖的每一次触键上,手臂带动手腕,努力绷紧肌肉去确保每一个音都像钢珠般清晰、结实、匀速。琴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激荡,带着一股生硬的、近乎咬牙切齿的执拗力量。
一遍、两遍……单调的音阶练习反复冲刷着听觉神经,指尖开始发酸发木。心里的某个角落,那份被强行忽略的情绪——对枯燥练习的反抗、对即将到来的考级未知结果的惶恐、还有一点点……对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的渴望,开始如同藤蔓般缠绕滋生。
烦躁像细微的电流,慢慢爬上脊柱。手臂挥动的幅度变大了,砸在琴键上的力道带上了发泄的意味。咚咚咚!声音失去了清晰度,变成了一连串躁动不安的噪音。那练习曲跑动段落要求的优雅、灵动、宛若溪水流淌般的轻盈质感,在她僵硬的指下消失殆尽,只剩下一连串缺乏呼吸感的、带着火星子的重击!
当进行到肖邦《幻想即兴曲》中段那抒情的歌唱性乐句时,她需要用力按下左手沉稳的和弦,右手则要轻柔歌唱般地奏出缠绵的旋律。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右手沉下去,手腕却因为之前的紧绷而僵硬得无法放松。那本该深沉有力的和弦响起时,带着一股砸向琴箱的狠戾,“咚!”的一声闷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一声惊雷。
几乎是同时,“嚓啦——!”一声刺耳的噪音!
林薇猛地停住,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的指甲划过琴键侧面光滑的象牙贴片(仿制),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白色划痕。指尖的痛楚和那声突兀的噪音在耳边尖鸣,像一根骤然绷断的弦。
紧接着,一股排山倒海的委屈和怒火猛地炸开!凭什么?!她恨恨地盯着琴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蝌蚪,它们此刻扭曲成一张张无声嘲讽的脸。恨这冰冷的琴键,恨这狭小窒息的空间,恨那永远压在头上的八级考级!她恨自己的笨拙,恨自己弹不成老师要求的“强弱对比分明”,更恨自己控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名为挫败感的无名之火!
“砰!”
林薇猛地将沉重的琴谱狠狠摔在光滑的钢琴顶盖上!发黄的书页散开,如同折翼的蝴蝶,哗啦啦飘落几页砸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巨大的声响打破了练琴房死寂的空气屏障。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带着关切的声音轻柔地响起:“薇薇?怎么了?”父亲端着杯热水站在门口,温和地问。灯光从他背后打来,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阴影,延伸到林薇僵硬的脚边。
就是这种温和!永远温和,永远有理,永远为她好!这份带着期望的“关怀”,此刻却像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点燃了林薇压抑己久的引信!
所有的委屈、疲惫、挫败感混合着青春期特有的、不讲理的逆反情绪,轰然爆发!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站起来,转身对着门口的父亲,涨红了脸,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哭腔:
“我弹不好!我就是弹不好那该死的强弱变化!我手指头都要断了!凭什么一定要考级?凭什么别人的孩子考不好没关系,我一次弹不好你就记得那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能当钢琴家的!我不要练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决堤般的绝望。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再看门口错愕的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琴谱,像只受伤的小兽,撞开堵在门口的父亲,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练琴房!
她一口气冲进自己的卧室,“砰”地甩上门,扑到床上。滚烫的眼泪迅速洇湿了枕套,无声的呜咽堵在喉咙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黑暗包裹着她,窗外城市的灯火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敲门声响起,轻柔的,带着点试探:“薇薇?”是妈妈的声音,比父亲的温和更多了些小心。
林薇没应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
门没有被推开。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是纸张被拾起的窸窣声。
就在这时,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元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带着点风风火火的调子:“薇薇?阿姨好!我宋小雨!来还林薇错题本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一股夏夜街道上的鲜活气息。
接着,似乎是妈妈松了口气的低语声,脚步声离开了门口。
很快,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宋小雨那颗扎着彩色糖果发绳的脑袋探了进来。
她先是看到了床上蜷缩成一团的林薇,然后目光敏锐地扫到了地上那本摔得有些变形、纸张散乱的琴谱封面。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反手掩上门。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安慰林薇,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谱页一张张捡起来,排好顺序,仔细地掸掉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宋小雨的手指有些笨拙地翻看着那几张乐谱,她看不懂上面复杂的五线谱和意大利语术语,但那些飞动的音符线在她眼里充满了魔力。她一边翻,一边无意识地哼起了一小段不知道从哪个广告里听来的流行曲子跑调的片段,音调上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快乐。
这突兀又轻快跑调的哼唱,像一把生锈的小刀,嗤啦一声划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满是泪水和委屈的阴云。林薇抬起埋在枕头里的脸,泪眼模糊地看着宋小雨蹲在地上整理琴谱的背影。
宋小雨整理好,把那一叠重新按页码顺序码好的琴谱,轻手轻脚地放在林薇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着、画满了“思维导图”的错题本旁边。花花绿绿的错题本和印着严肃五线谱的琴谱放在一起,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微妙的、混乱又和谐的共存画面。
“喏,”宋小雨做完这一切,首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脸上带着她那招牌的、没心没肺又格外真实的笑,朝着林薇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不大,却首截了当,“干嘛跟自己过不去?不就是弹琴嘛!刚才那调调……”她学着哼了一下自己刚才跑调的两个音,“多好玩!非得‘强强弱弱’弹哭自己干嘛?你看我,唱歌跑调,不也开心得飞起?我妈还说我是噪音污染源呢,哈哈!”
她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林薇床沿上,床垫陷下去一块。“喂,薇宝,”她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带着点朋友间讲悄悄话的亲昵,“我觉得……你画的那些线,”她指了指错题本,“比这满纸小蝌蚪,”又指了指钢琴谱,“有意思多了。那个才是你的‘歌’。” 她眼睛里闪着光,没有评判,没有指责,只有对朋友独特“符号”单纯的欣赏和肯定。
林薇看着宋小雨亮亮的眼睛,又看看床头柜上那奇异的组合——沾满油渍的错题本和刚被摔过的琴谱。那里面一个是她挣扎探索出的、带着点狼狈却属于她的东西,一个是强加于她、赋予厚重期望却让她窒息的东西。
胸腔里那股尖锐的委屈和愤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缓缓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迷茫和微弱的反抗气息的疲倦。眼泪还在缓缓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来,但不再是因为无法控制的怒火,而是一种无声的宣泄。
门外,隐约又传来父亲刻意压低的、带着担忧和妈妈解释的说话声:“……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我刚才……”
林薇吸了吸鼻子,红肿着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又转回来看着宋小雨。良久,她才用带着浓重鼻音、沙哑干涩的声音,轻轻地问:“……小雨,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声音很轻,带着脆弱。她问宋小雨,更像是在问那个被层层期望包裹住的、快要找不到方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