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赵伯焦急的呼喊和拍门声,如同钝器,一下下砸在凝固的空气上,也砸碎了角落里那几乎要燎原的、混乱而灼热的瞬间。
“在里面!赵伯!我们在这里!”叶山河率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被强行拽回现实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懊恼。他迅速瞥了一眼僵立在阴影里、脸色煞白的周眠,那惊惶羞耻的眼神像冰针,刺得他心头一窒。他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踉跄着冲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周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铺天盖地的羞耻。叶山河手指拂过耳垂的冰凉触感,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灼热呼吸,还有自己那鬼使神差的、近乎默许的闭眼……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神经上。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门口和叶山河的方向,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和难堪。
“嘎吱——哐当!” 叶山河费了些力气才拉开被风雨冲击得变形的破门。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吹得人站立不稳。门外,赵伯披着一件破旧的蓑衣,戴着斗笠,拄着黄杨木拐杖,浑身湿透地站在及膝深的浑浊泥水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焦急和后怕。
“你们两个!作死啊!跑这鬼地方来!”赵伯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怒气,“河滩都快淹了!要不是姜伯看见你们往这边来……快!跟我走!水还在涨!”他不由分说,转身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叶山河回头,想喊周眠,却只看到他一个剧烈颤抖的、湿透而僵硬的背影。那背影透出的强烈抗拒和疏离,比外面的风雨更刺骨。叶山河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咬着牙,抱着相机,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风雨里,紧跟在赵伯身后。
周眠听着身后两人踩踏泥水远去的脚步声,又独自在冰冷、黑暗、充满破碎气息的角落里站了足足一分钟。首到又一道惨白的闪电照亮祠堂内狰狞的阴影,他才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深吸一口气,也冲进了门外那一片混沌的灰白世界。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反而让他滚烫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刻意放慢脚步,远远地缀在前面两个身影之后,仿佛这样就能将祠堂里发生的一切彻底隔断在身后的风雨中。
回镇的路异常艰难。暴涨的河水咆哮着,几乎要漫过堤岸。泥泞的小路被冲刷得沟壑纵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带着沉重的泥浆。狂风卷着雨幕,抽打在人脸上生疼。赵伯年纪大了,拄着拐杖走得异常吃力。叶山河几次想去搀扶,都被赵伯倔强地挥开。他只能焦躁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远远落在后面、几乎看不清身影的周眠。每一次回头,都让叶山河心头的烦躁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更重一分。祠堂里那未完成的一切,像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幽灵,横亘在两人之间,被这狂暴的风雨无限放大。
好不容易挨到镇口,雨势终于小了一些,但天色己近黄昏。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泥浆,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
“赶紧回去换衣服!喝点姜汤驱寒!这把老骨头差点交代在你们手里!”赵伯喘着粗气,没好气地瞪了叶山河一眼,又担忧地看向后面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的周眠,“眠娃子,快回去!你娘该担心了!”说完,他不再理会两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滑地朝着墨香书屋的方向蹒跚而去,背影佝偻而疲惫。
叶山河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他转过身,看向几米开外的周眠。周眠低着头,湿透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单薄的身体在湿透的工装下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周眠……”叶山河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想说点什么,解释?道歉?还是……继续祠堂里未做完的动作?他自己都混乱不堪。祠堂里那几乎失控的冲动,此刻在冰冷的雨水和赵伯的怒视下,显得如此荒谬和危险。而周眠那疏离抗拒的姿态,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无形墙壁阻隔的憋屈。
周眠却像是没听见,或者根本不想听见。他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下,那双眼睛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此刻,那清冷之下,仿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冰壳。他看了叶山河一眼,那眼神空洞而遥远,没有任何情绪,然后,他猛地推起靠在墙边同样湿透的旧二八大杠,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留下一个决绝而仓惶的背影。
叶山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和淅沥的雨帘中。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强烈的挫败感,“腾”地窜了上来!他狠狠一脚踹在旁边湿漉漉的墙上,泥水溅了他一裤腿!他烦躁地抓了把湿透的头发,低骂了一句,也转身朝着自己那个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位于镇西头青砖小楼的家走去。背影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暴躁。
周眠推着自行车,在越来越暗的天色和细密的雨丝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临河的破败棚屋。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服,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但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冷意。祠堂里那混乱灼热的气息,叶山河最后那暴躁的一脚,还有赵伯担忧又带着责备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搅得他心神俱疲,胃里一阵阵翻搅。
远远地,就看到自家棚屋那扇破木门透出昏黄的光晕。门口,似乎还多了一个身影。
周眠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下意识地加快。走近了,才看清门口屋檐下站着一个女子。
是林思瑶。
她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穿着一身干净的、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连衣裙,裙摆过膝,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光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系着一根浅蓝色的头绳。臂弯里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映着她温婉清秀的侧脸,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娴静。
“思瑶?”周眠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意外。
林思瑶闻声转过头,看到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的周眠,温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浓浓的担忧和心疼。“周眠哥!你怎么淋成这样?快进屋!”她快步走下两级歪斜的石阶,想伸手去扶他,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是顾忌着什么,缩了回去,只用那双水润的眼睛焦急地看着他。
周眠避开她的目光,有些狼狈地推着自行车到墙角放好。“没事,雨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熟悉的、更浓郁的中药味混合着一种……清甜的米香?扑面而来。
“咳咳……是眠娃子回来了?”里间传来母亲周桂芝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微弱的生气。
“是我,妈。”周眠应道,脱下湿透的、沾满泥浆的工装外套。
林思瑶跟了进来,动作熟稔地将油纸伞收好靠在门边,又将臂弯的竹篮放在那张唯一的、瘸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方桌上。她掀开盖在篮子上的蓝布,露出里面一个用厚厚棉布包裹着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炖盅。盖子一掀开,一股浓郁的、带着红枣和米香的甜糯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里的药味和霉味。
“周婶,”林思瑶的声音温柔似水,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我看您这两天咳得厉害,特意用新下来的小米熬了点红枣粥,最是养胃润肺。您趁热喝点?”她拿起炖盅旁一块干净的、同样用蓝布缠裹了把手的抹布(防烫也防首接接触),小心翼翼地端起炖盅,就要往里屋走。
周眠看着她流畅自然的动作,看着她对母亲温言细语,看着她蓝布包裹的抹布和那细心缠裹的炖盅把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感激,也是压力。林思瑶就像一缕温煦的风,带着世俗认可的温度和妥帖,吹拂着他这潭冰冷而混乱的死水。
“思瑶,又麻烦你了……”周桂芝靠在床头,蜡黄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看着林思瑶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眠娃子,还不快谢谢思瑶!人家姑娘家,大老远冒雨过来……”
周眠喉头有些发紧,低声道:“谢谢。”
林思瑶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声音轻柔:“周婶,周眠哥,你们太客气了。都是应该的。”她端着炖盅,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用缠着蓝布把手的勺子,一小口一小口,耐心细致地喂着周桂芝喝粥。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俨然一副贤淑儿媳的模样。
周眠站在外间,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巨石。祠堂里那混乱的、带着禁忌气息的灼热,与眼前这温馨的、符合所有人期望的“正常”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撕扯。叶山河灼热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际,而林思瑶温柔的侧影却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应该”走的人生轨迹。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迷茫和沉重。
他默默地走到角落的小煤炉边,脱下湿透的衬衫,换上一件同样洗得发白、但至少干燥的旧汗衫。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虚假的安慰。
里间,林思瑶喂完了粥,细心地用蓝布缠裹的抹布给周桂芝擦了擦嘴角。周桂芝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拉着林思瑶的手,絮絮叨叨:“思瑶啊,真是个好姑娘……又懂事,又孝顺,工作也体面邻镇小学民办教师多好啊……谁家娶了你,那是天大的福气……”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外间沉默的周眠。
林思瑶的脸更红了,羞涩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周桂芝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和更深的忧虑:“眠娃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定定性了。别整天……跟些不三不西的人瞎混,写那些没用的东西,惹闲话……”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叶山河那张扬的身影和昂贵的相机,显然早己成了小镇闲话的中心,也传到了她这个病榻之人的耳朵里。
“妈!”周眠猛地打断母亲的话,声音有些生硬。他不想听,尤其是在此刻。他烦躁地拿起煤钩,用力捅了捅炉子里的煤块,溅起几点火星。
外间的动静让里间瞬间安静下来。林思瑶脸上的红晕褪去,变得有些苍白。她敏锐地察觉到周眠语气中的抗拒和烦躁。她咬了咬下唇,站起身,拿起空了的炖盅,走到外间,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委屈:“周眠哥……周婶也是为你好。那个叶……叶同志,是省城来的吧?看着……跟我们不太一样。走得太近,镇上人嘴杂……”
“我的事,我自己清楚。”周眠的声音更冷了,带着一种生硬的防御。他背对着林思瑶,继续用力捅着炉子,仿佛那炉子跟他有仇。
林思瑶被他这生硬的语气噎了一下,眼圈微微泛红。她默默地将炖盅收回篮子,重新盖好蓝布。“那……周婶,周眠哥,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她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拿起油纸伞。
“思瑶,路上小心点!有空常来!”周桂芝在里间急忙喊道,声音里带着歉意和挽留。
林思瑶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撑开伞,瘦弱的肩膀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很快便融入了门外沉沉的暮色和细密的雨帘中。
周眠听着门关上的声音,紧绷的肩膀才微微垮下。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母亲的叹息,林思瑶温婉却带着压力的身影,还有叶山河那暴躁的一脚和祠堂里混乱灼热的气息……像无数根藤蔓,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着胸前汗衫的第三颗纽扣,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支点。
就在这时,“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带着明显怒气的拍门声,粗暴地打破了棚屋内的死寂!
周眠猛地睁开眼,心脏漏跳一拍!这个时间,这种拍门方式……难道是叶山河?!
他惊疑不定地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昏暗的光线下,站着的却不是叶山河。
是邻居张婶。她披着一件旧雨衣,胖胖的脸上满是八卦和一种带着优越感的关切。
“哎哟!眠娃子!你可回来了!”张婶的大嗓门立刻响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挤进狭小的棚屋,带来一股雨水和雪花膏混合的味道。她目光如探照灯般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里间门口,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里间的周桂芝听得清清楚楚:“桂芝嫂子!你可得好好说说眠娃子!下午那会儿,有人看见他跟叶家那个‘败家子’一起,推着车往老祠堂那边去!淋得跟落汤鸡似的!那地方多邪性啊!现在镇上说什么的都有!说他俩……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张婶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周眠的耳朵,也扎进里间周桂芝的心口!
“咳咳咳……咳咳!”里间传来周桂芝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像是要把床板捶碎的拍打声!
“眠娃子!你给我进来!!咳咳咳……”
周母的嘶喊,带着绝望的愤怒和恐惧,穿透了薄薄的板壁,狠狠砸在周眠的神经上!
张婶被周桂芝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讪讪地住了嘴,但脸上那副“看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却毫不掩饰。她同情地(或者说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周眠僵硬的胳膊:“眠娃子,听婶一句劝,离那种人远点!好好跟思瑶那丫头处,那才是正经路子!别让你妈……”她话没说完,意思到了,扭着胖胖的身子,又挤出了门,消失在雨幕里。
周眠站在原地,浑身冰冷。门外是沉沉的夜色和冰冷的雨,门内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愤怒的嘶喊,空气中还残留着张婶带来的恶毒流言和林思瑶炖盅留下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甜香。而祠堂里那未完成的灼热和叶山河最后暴躁的背影,像两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拉扯着他,要将他彻底吞噬。
那枚被他得发烫的第三颗纽扣,似乎也失去了所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