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枚脏污冰冷的铜钱躺在陈实掌心,沉甸甸的压着疲惫。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 吝啬地在粮仓门口歪斜的木头牌子上涂抹了一点残红。
赵强背靠着冰冷粘腻的石墙滑 坐下去,两条腿抖得不像自己的,手指还残留着麻袋粗粝的触感,眼镜滑到了鼻尖, 那眼神空茫茫的,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的程序还没加载完毕。
“我……我推演了一下,如果……如果引入一种可调节支点的杠杆轮轴装置, 效率……能提升至少百分之一百二十……”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嗓子眼干得像沙漠。
“歇口气吧,工科男。”林晓晓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身上比白天更狼狈了些, 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后怕和隐秘兴奋的潮红。
她递给陈实和王知书一人一个油纸小包,里面是几个烤得焦黄带糊的小饼子, 散发着不算但绝对勾人食欲的谷物香气。“诺,用知书的几个铜板买的,硬得能崩牙,凑合垫吧。王学霸,谢了啊。”
王知书没接话,只是默默接过,动作斯文却极其迅速地撕下一小块,小口咀嚼着。 沾了灰土的鼻尖对着那本被她牢牢护在怀里的账册封面,仿佛那就是最安全的壁垒。
“钱呢?”陈实看向林晓晓。李大壮被和尚“请”走了,钱自然没指望。
林晓晓撇撇嘴,小心地躲开墙角的污水,
压低声音:“没了!差点亏死!一个铜板买仨饼!那老小子看我像个不懂价的, 还想拿发霉的糊弄我,被我当场戳穿,引了一堆人围观,最后卖饼的反而给我抹了零, 当封口费了!”她脸上带着点小得意,
“这古代,欺生得很!我那点混论坛掐架…… 不是,我那点观察力和话术,派上用场了!”
王知书咽下一口硬饼,声音平稳无波地插了一句:“底层市场交易,信息不对称与卖方主导是常态。你的临场反应结合‘公众围观施压’战术,效率高于常规讨价还价模型百分之……可观数值。”
林晓晓噎了一下:“……谢谢学霸分析?你这账本看多了,分析都带着‘数值’味儿?”
“数据分析是决策基础。”王知书推了推裂了一道的眼镜,手指划过账本某页, “比如这家‘广聚米行’,近三月往来账目存在周期性、固定数额的可疑支出,疑似支付‘保护费’或贿赂地方小吏。地点均在‘德胜坊’附近‘清风楼’周围。”
“等等!”陈实一个激灵,差点把饼子掉地上,“清风楼?听着就不是正经地方!你咋看出来的?”他现在看什么都像是线索,尤其是能沾边回去的。
“数字。”王知书指尖点着几行歪扭的记录,“每月十五左右,固定支出三贯七百文。 记账描述模糊,仅写‘杂费’。但同期其他杂费金额波动大,唯独这一项恒定,且地点集中。结合‘清风楼’是此地有名的酒肆赌坊交集之所,存在特定‘人情维系’的可能性高达九成以上。”
“哇靠!”赵强从程序宕机的状态里缓过来一点,努力抬头, “你这……你这在弄大数据预警系统呢?这也能关联?”
“基础关联分析而己。”王知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1+1=2”。 那副裂了缝的眼镜,此刻显得特别有威慑力。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低微的喧哗。几个人高马大的僧人抬着一顶……呃, 一张改造过的巨大竹椅?上面盘腿坐着的,正是李大壮!
胖子此时简首像换了个人。下午那件汗湿的T恤换成了宽大的土黄色细布僧衣 (明显是借来的,紧绷绷地裹在他身上),脖子上挂了一串油光锃亮的大念珠, 手里居然还捧着一个不知名的……粗粮馒头?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僧人,抬着几个盖着布的箩筐,一个熟悉的身影——监院老和尚缓步在前。
陈实几个赶紧缩回墙根阴影里,只探出半个脑袋。
“金陀师兄,寺内清苦,这些粗粮馒头和几样素点心,请您带回去与家人分食。” 老和尚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对着李大壮微微躬身。
李大壮坐在晃晃悠悠的竹椅上,紧张得肥肉都在抖。 他努力想挤出个类似佛像的慈祥微笑,结果脸颊肌肉僵硬,只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想说什么“阿弥陀佛”,却哽在喉咙里,憋了半天,蹦出一句带着哭腔的: “……谢……谢谢师父!馒头……真大!”
竹椅在巷口停下。一个僧人将一筐堆得冒尖的粗粮馒头放下, 还有两个小筐,里面似乎是些干果和豆面饼。老和尚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在巷子深处 我们藏匿的阴影里扫过,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昏暗。他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带着僧众如来时一般安静地转身离去。
“噗——”林晓晓看着僧人走远,立刻捂住嘴,肩膀抖得停不下来,
“金……金陀师兄!馒头真大!哈哈哈……”
陈实可顾不得笑,饿狼一样扑过去。赵强也瞬间焕发生机,连滚带爬冲过去。 王知书倒是依旧冷静,只是脚步明显快了几分。西人围着那几个箩筐,看着黄澄澄、 实实在在的粮食,眼圈差点都红了。
“吃!快吃!”陈实抓起一个脸盆大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口, 粗糙的口感混合着粮食的香气,瞬间塞满了口腔,巨大的满足感几乎冲散了白日的惊惶。
李大壮笨拙地从竹椅上挪下来,脸上的惊魂未定还没完全褪去,带着哭腔:
“吓死我了!他们把我架到庙里,净室!一群人围着我看! 那老和尚还让我讲经!我哪懂啊!我……我只能闭着眼盘腿坐着……假装参禅入定!”
“噗!”林晓晓正费力咬馒头,闻言差点呛着,“入定?你那是快饿晕了吧?”
“差不多!”李大壮委屈得要命,“坐得我腿麻得跟通了电似的! 后来……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肚子叫得跟打雷一样……
那老和尚才叹了口气, 说我‘尘缘未尽’,然后又让人给我换衣服……送吃的……”
他也抓起一个大馒头,泄愤似的啃了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
“送子金陀?弥勒佛?我跟那弥勒佛像像吗?就因为我胖?”他一脸冤屈。
赵强艰难地咽下一口干巴巴的豆饼,突然插话:
“从……从文化符号学角度……弥勒佛……传入中土后,‘大肚能容’的形象代表了接纳、 福气、包容……尤其在民间信仰里,‘送子’是一种对繁衍和延续的巨大期望和投射。 你那体型……那圆脸圆眼……在特定语境下,确实被……被赋予了符号意义……”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惜被呛了一下,咳得眼镜差点飞出去。
李大壮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符……符号?啥意思?”
林晓晓嗤笑一声,替赵强翻译:“意思是,胖,在古代能忽悠人!”
陈实没心思听他们斗嘴,脑子里飞快转着。 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问王知书:“王学霸,你白天在账房,除了看出那米行行贿,还…… 还听到看到什么特别的事儿没?关于城里的大人物,或者啥古怪传闻没?尤其是…… 关于镜子、光门或者天象的?”
王知书细嚼慢咽,吃相斯文但速度绝对不慢。她咽下最后一口,掏出一小片木片 (她的“记事本”),上面用炭笔画着奇怪的符号。
“孙家掌柜无意中抱怨,说城中禁苑和……一座‘太庙’最近查得极严,御林军日夜巡查。他有一批贵重山货本来要运进去,被卡在外面十几天了,说是怕有不干净的东西流进去扰了……帝后清静。他很焦躁,因为这批货里有要进献的‘琉璃’盏,价值连城。”
“琉璃?”陈实眼睛一亮,“玻璃?”
“古代琉璃。应该是钠钙玻璃或彩釉陶器的可能性大。”王知书纠正道, “孙掌柜多次用‘会发光、透亮的宝器’形容那盏。”
“查得严……不干净的东西……”赵强推了推眼镜, “会不会……和我们有关?镜子炸了,白光……”
“有可能!”陈实的心砰砰跳,“这说明我们掉下来这事儿,动静不小! 至少惊动了最上头!”
“还有……”王知书翻过木片的另一面,“有几个给粮仓送菜的老农,聊天说这两天城里多了好些道士和……方士打扮的人,好像在找什么‘天降奇物’?其中一个形容那东西‘似镜非镜,光华炸裂’,但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在哪。”
“镜非镜,光华炸裂!”陈实呼吸一窒,“奶奶那镜子!”
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官方(皇宫和太庙查防)在紧张,民间(方士)在寻找! 那面镜子碎片,或者说他们穿越的源头,一定就在这城里的某个地方!
“我们必须找到那碎片!”陈实压低声音,眼中是希望和焦虑交织的光芒, “或者找到那些方士!”
“怎么找?”李大壮一脸茫然,“我们连个地图都没有。”
“有地图你也看不懂!”林晓晓习惯性怼了一句。
“地图构建模块……”赵强又进入了分析状态,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 “需要基础地理数据采集点……比如主要地标……坐标参照……我们现在知道……”
他掰着手指头数,“广聚米行、清风楼、德胜坊、太庙、禁苑……还有……那什么塔?” 他看向李大壮。
“嗯?”李大壮努力回忆,
“在庙里,能看见东边有座很高的塔,塔尖好像是金的?很显眼! “金顶塔!那是城里的钟楼!”林晓晓突然接口,带着点得意,
“下午跟卖烧饼的老大妈打听消息时套出来的!城中心是皇宫,皇宫西面是太庙, 皇宫东面不远就是金顶钟楼,钟楼北面是官员们住的‘仁和坊’,再往北才是西市、米行这边相对平民点的‘德胜坊’。清风楼嘛……”她努了努嘴,“就在钟楼和德胜坊之间那片,热闹得紧。”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林晓晓,连王知书都多看了她一眼。
“看我干嘛?”林晓晓扬了扬下巴,“生存技能!套话和社交信息整合…… 你们理工男女懂什么!”她瞥了一眼王知书,
“虽然比不上你的‘大数据分析’高大上,但亲民接地气懂不懂?”
“关键信息节点采集。”王知书言简意赅地肯定。
“那太庙和禁苑在哪个方向?”陈实追问。
“皇宫南边。”林晓晓很笃定,“皇城坐北朝南,太庙在宫城南门外, 禁苑……好像是贴着皇宫西墙外很大一片园子?老大妈说起禁苑的时候,还压低了声音, 一脸敬畏。”
“明白了!”赵强猛地站起来,又因为腿软晃了一下,赶紧扶墙,
“皇宫为原点(O),金顶钟楼在正东(A),太庙在正南(B),禁苑在宫西(C)。 我们所在德胜坊区域在西北方向。孙掌柜的米行在这附近。 清风楼在(O)至(A)线的中段偏北?靠近德胜坊边缘?”他快速用手指在地上画了几个点。
“差不多!”林晓晓点头。
“方向感可以啊工科男!”陈实也惊讶了。
赵强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丝难得的、属于自己领域的自得:
“基本定位与路径规划基础。下一步,我们需要……”
“当、当、当——”
沉重的暮鼓声再次敲响,沉闷地回荡在渐暗的城市上空。
“暮鼓了!快宵禁了!”
粮仓管事的尖叫声在不远处响起,“闲杂人等赶紧滚!”
街道上的人群像受惊的潮水般迅速退去。小商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摊, 门户紧闭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实几个脸色一变,连忙把剩下的馒头和豆饼塞进怀里,七手八脚抬起箩筐。
“咋办?”李大壮慌了,“我们睡哪?”
“粮仓后面有个烂草棚,昨天就发现没人用,放杂物的!”
陈实果断道,“先躲过去再说!”
一行五人,抱着仅有的食物和生存工具(破箩筐),在越来越深的暮色和此起彼伏的 关门声中,狼狈地冲向粮仓后面的阴影角落。那个窄小、散发着霉味和干草气的破烂草棚,成了他们在这个陌生时空的第一个“安全屋”。
草棚的木板缝隙透进远处一点摇晃的灯笼微光。啃着冷硬馒头的声响悉悉索索。
“王知书,明天继续缠着孙掌柜,多套点太庙那边守卫的情况、换防时间点。 还有,旁敲侧击打听打听那些方士的消息!你是算账的,接触人多。”
陈实压低声音部署,像个山大王。
“收到。”王知书在黑暗中简短应声。
“赵强,你不是说……轮轴装置?白天干活时你仔细看看卸货的木台和粮仓里的机关、 水车这些!研究下!没准我们逃跑或者找东西用得上!别光想着优化算法了!”
“嗯!我……我试试……”赵强的声音带着点小兴奋。
“晓晓,你负责……”陈实犹豫了一下。
“放心!”林晓晓接口,黑暗中也能听出那份自信,“那片巷子里哪个大婶爱八卦, 哪个大爷消息灵通,我基本摸清了。
‘清风楼’那附近的‘消息节点’,明天我负责去建立联络!”
“那我呢?”李大壮的声音闷闷的,“他们明天肯定还要我去当菩萨……”
陈实想了想:“你就……好好‘参禅’!顺便……试着套套那老和尚的话!问问他这几天城里有什么‘异象’、‘天启’之类的!最主要是,看看能不能多搞点吃的出来!你就是我们的后勤保障部长!”
黑暗中,传来李大壮用力啃馒头的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暂时吃饱了的肚子,一丝模糊的计划轮廓,以及同伴虽然狼狈但目标一致的眼神……
在这狭小的、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异时空角落里,一种奇异的联结感在无声滋生。 恐惧和荒谬感并未消失,但似乎……多了一点点可以抓住的东西。
草棚外,宵禁后的城市一片死寂,只有巡夜兵士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以及……
陈实闭着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皇帝那张震怒的脸和低沉的怒吼: “你小子长得和我年轻造反时一模一样!”
这真的……只是意外吗?历史……真的允许他们这些“错误”存在吗?
他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白天在粮仓角落捡到的、 一小片极其锐利的、闪烁着非金非玉暗沉光泽的碎片——那是奶奶那面镜子破碎的残片。
它在黑暗中,静静地贴着他的皮肤,仿佛带着微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