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弼汴京废刘豫 张节杭城逢武松
诗曰:
汴水秋深石兽沈,残碑犹认伪齐音。
铁衣销尽尘中事,独照寒鸦过旧林。
钱塘烟重柳丝沉,酒旆低遮草泽心。
青锋偶遇松间客,月白风清共抚襟。
书接上回,郦琼率淮西十万军马叛投伪齐。大宋朝堂震动,高宗怒削张浚枢密使之职,升赵鼎为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以张俊为淮西宣抚使屯盱眙,杨沂中为淮西制置使,刘锜副之,屯庐州。
郦琼率众入汴京,刘豫御文德殿见之,伪授琼靖难军节度使,总领拱州军务;閤门祗候刘光时为大名府副总管,统制官赵实臣为归德府副总管,统制王世忠为皇子府前军统制,靳赛为左军统制;其余将校,或授诸州副钤辖,或补准备、使唤之职。然伪齐廪禄微薄,正军月给不过大宋三分之二,士卒皆窃窃怨怼,悔投伪廷。独郦琼志得意满,密陈于刘豫曰:“宋廷秣马厉兵,誓复中原,其诸军布防虚实,臣尽知之。”刘豫深信不疑。
郦琼既得刘豫宠信,乃条陈南军布防图籍,详述沿江诸镇虚实,力劝北伐。刘豫惑于其言,急遣伪户部侍郎冯长宁,携重金玉帛,星夜驰往中都,伏阙乞师。疏中言辞卑怯,求金师“早发虎狼之师,共成混一之功”。
彼时金庭诸臣,早视刘豫为心腹之患。先是宋使王伦衔命使金,至归德府,刘豫羁之于鸿庆官,迟滞不遣。数檄索国书,诘问使命,王伦答曰:“国书当亲呈大金皇帝,他人弗敢授也。”滞留逾旬,金廷迎使至,王伦始得渡河。及于涿州谒见完颜昌、宗弼,具陈刘齐苛政虐民、营私蠹国之状,且进言:“刘豫背宋投金,本负厚恩,若任其坐大,安知不效前辙,反噬上国乎?”二人闻之,深以为然。
既而宗弼奏于熙宗曰:“刘豫窃据中原六载,蓄养甲士三十万,若待其羽翼,必成尾大不掉之患。今郦琼来降,真伪未明,此诚天赐良机,正可除刘豫以绝后患。”金熙宗完颜亶览奏,颔首称善,乃密颁诏书,严责刘豫“轻信降将,妄启边衅”,敕令速散郦琼部众,以绝宋金兵端。
刘豫接诏茫然,犹以为金廷戏言。每日命使者持节北行,络绎于道。其表文曰:“臣豫枕戈待旦,专候王师,若失此机,中原再难图矣!”言辞恳切,然金主皆闭门不纳。
却说岳飞奉高宗旨意,寄书于郦琼,书中陈以忠义大节,晓以利害祸福,词情恳切,有“迷途知返,犹未为晚”之语。然书去多日,如同石沉沧海,竟无片纸回复。岳飞知事不可为,遂具表上奏高宗:
“金人所以立刘豫於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彼得以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叛将既还,遣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可擒,金人可灭。社稷长久之计,实在此举。”
高宗手诏答之:“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亲授节制光州之权,令其便宜行事。
岳飞既镇光州,厉兵秣马,日夜筹画北伐。忽有细作自金境驰报:“完颜宗翰薨逝。”岳飞拊掌而笑,谓左右道:“宗翰乃刘豫倚恃之柱石,今其殂谢,天亡伪齐之时至矣!”遂密书蜡丸,诈约刘豫共图宗弼,遣死士赍之,却故纵金人截获。
宗弼得书震骇,急诣金熙宗陈奏。时金廷本疑刘豫拥兵自重,此密信恰中其忌,如烈火烹油,更坚废齐之念。
金熙宗乃遣女真万户束拔为元帅府左都监,统精骑三万屯太原。束拔于太行诸隘遍设烽燧,筑垒三十里,尽控河东形胜;复以渤海万户大挞不也为右都监,率契丹、奚族劲旅屯河间,扼守燕南要道。诏刘豫麾下诸军悉听节制,又分遣猛安谋克戍陈、蔡、汝、亳、颍、许诸州,布控要害,暗作剪除之计。
完颜昌、宗弼率精骑,诡称南征,径趋汴京。大军抵城郊,遣人召刘麟议事。麟素掌伪齐兵权,不虞有变,仅率二百骑赴约,行至武城,猝遇伏兵,束手就擒。
宗弼既执刘麟,遂与完颜昌同驰赴汴城下,以骑守宣德、东华、左、右掖门。彼时刘豫方于讲武殿校射为乐,弓弦未歇,忽闻金骑叩阙。宗弼仅率三骑自东华门疾驰入宫,至殿前下马,厉声呼豫出见。豫仓皇出迎,即被执送宣德门外,幽禁于金明池畔。
次日,完颜昌、宗弼列铁骑数千环立宫门,召伪齐文武百官、军、民、僧、道、耆寿,拜金诏于宣德门下。又遣铁骑数千巡绕大内,小卒巡行坊巷,遍告众曰:“自今罢签军之役,蠲免行钱、五厘钱诸苛赋,尽诛虐民酷吏,迎故主少帝南归!”于是人心稍定。
尚书省亦下檄文:“齐国所立峻法,一概削除;从军之士,愿解甲归田者,听其自便。宫掖嫔御,除刘豫私留者,悉许适人;内侍之辈,除值守宫禁者,任其散居。往者遭伪齐无故黜免之官吏,量才叙用;现任文武,敢有侵民者,必置重典。流寓江南之民,今若来归,尽赦前愆,厚加抚恤。诸州县讼狱,须秉公勘断,毋得疏漏。”
汴京百姓经伪齐苛政久矣,虽对王师北复渐失冀望,然见积弊一朝尽除,无不欢呼雀跃。市肆重开,闾巷安堵,昔日凋敝之城,复现升平气象。
刘豫既己被废,王伦使金事毕,诣左副元帅完颜昌处辞行。完颜昌执伦手道:“归语江南,自此驿路无阻,和议可成矣。”其言恳切,若示通好之诚。
再说伪齐军,见金诏己下,如树倒猢狲散,士无战心,将怀去意。岳飞、韩世忠遣能言善辩之士,潜入伪齐旧境,晓以大义,诱以厚利。一时之间,原伪齐官员将校,望风归降者络绎不绝。应天府两万伪齐军振臂南向;蔡州知州刘永寿,率亲信突袭金营,手刃金将兀鲁,引众南奔,投效宋廷。亳州知州宋超亦修书密寄刘锜,言愿率麾下吏民举城归宋,书中言辞恳切,有“迷途思返,愿效犬马”之语。刘锜得书,知事体重大,星夜驰奏高宗。
高宗览奏,忧惧交加,恐此举触怒金人,坏南北和议大局。遂即传诏,急召刘锜还朝。诏曰:“亳州之事,关系匪浅,速赴行在,面陈本末,毋得迁延!”旨意既下,驿骑星驰,刘锜不敢稍缓,即刻束装就道,着刘彬张节随行,奔赴临安。
至临安,先遣从吏捧手诏诣枢密院呈报。 黄昏时分,小黄门持帖来,云“明日辰时三刻,引枢密都承旨刘锜上殿议事”。
次日刘锜整装入宫,临行前唤刘彬、张节至前,嘱咐道:“你二人久在军旅,披霜踏雪,未尝一日得闲。今临安乃东南形胜之地,坊市辐辏,湖山秀丽,虽可稍作游赏,然须严守二戒:其一,市井繁华处,慎言慎行,勿与人争;其二,暮鼓初响时,必返驿站,毋误军机。”刘彬张节欣然从命。
待刘锜匆匆入宫,二人徐步朱雀大街。但见:
画栋连云,珠帘映日;歌楼叠翠,酒旆摇红。
玉勒雕鞍驰骏马;凤箫龙管奏新声。
瓦舍勾栏,笑谈尽是江湖客;茶坊酒肆,往来俱着绮罗衣。
彩楼灯影摇星月,绣户香风逐柳烟。
市列珠玑,光摇山岳;户盈罗绮,艳溢云霞。
长街似练车如水;广陌连云人若潮。
正是:
喧阗市语惊铃乱,杂沓人影若织麻。
西方辐辏皆接踵,半是乡音半贾槎。
张节笑道:“闻说西湖十景冠绝天下,若能一观,也算不虚此行!”刘彬遥望烟柳深处,但见画舫穿梭,波光潋滟,颔首应道:“可雇一叶扁舟,泛波湖心,既饱眼福,又不误归期。”二人商议己定,遂寻至涌金门畔,觅得小舟,解缆离岸。桨声欸乃间,山色空蒙,柳浪闻莺,首看得二人目眩神摇,暂忘军旅之劳。
舟至湖心,张节道:“这西湖景致,倒像吴姬低唱,婉约得很。”话音未落,船家摇橹笑道:“客官好眼力!要说婉约,西湖自是第一;然欲观雄壮之景,还需往钱塘江边。今日恰逢月半,正值潮涌盛大之时。客官可前往六和塔,此处回头潮最为壮观,午时二刻,潮必准时而至。”
二人闻之,皆听得入神。刘彬兴致盎然,说道:“原以为临安仅有柔媚之态,不想尚有如此雄奇之地!今时充裕,何不去凑此热闹?”张节笑道:“正合我意,便绕道往江边一观!”
舟行渐缓,徐徐傍岸。二人离舟登岸,询得路径,乃沿蜿蜒曲径,往六合寺而去。
至寺前,见门半启,朱垣斑驳,苔痕漫啮,尽染岁序之痕。入门则烟篆袅袅,浮若游龙;梵呗隐约,似隔云来。庭宇幽寂,竹影扫阶,与外间市声喧阗,恍若隔两重世。
方及午时,二人登塔远眺,但见江阔天接,水天浑茫,波光碎金,若撒星子于素帛。正观望间,忽闻隐雷起于天末,初若蚊蝇,渐成雷辊,由微而著,震耳欲来。
只见水天之际,大潮骤起:
声若雷霆震怒;势如万马奔腾。
初时一线横江,似素练轻铺,远际朦胧,隐蕴风雷;转瞬万浪排空,如银山倒泻,近前汹涌,天地失色。
涛头壁立,恰如昆仑崩绝,激起千层雪浪,飞花溅玉,化作漫天珠玑;潮声轰响,犹似泰岳裂空,震得两岸地动,惊天动地,唤醒千古幽梦。
江风猎猎,难散磅礴气势;水雾蒙蒙,不掩汹涌雄姿。
好一番天下奇观,首教二人看得心胆俱颤,惊叹不己。
少时潮退,二人兴致犹酣,缓步下塔,欲出寺归城。
正行间,忽闻风雷之声不绝,张节笑道:“莫非潮水复至?”刘彬道:“此乃舞棍棒之声。”二人遂循声而往,至林中旷地,一单臂行者正于此间习武。
仔细看时,那人皂衣首裰,乌绦束腰,青裤布履,麻编踏尘。面若重枣,剑眉斜飞入鬓;眸如朗星,精光内敛藏锋。身形伟岸,相貌雄毅,虽存独臂,然英气盈襟。一根哨棒上下翻飞,舞得风雨不透。但见:
棍舞风狂;柄摇雨骤。
单臂运力,棍影藏龙翻浩海;双眸凝光,招式化蟒破重霄。
横扫时,劲风裂帛,千军辟易如摧朽;首刺处,势沉破竹,万夫当关若等闲。
移步沉如岳,渊渟岳峙;招招含千钧,裂石开山。
刘彬失声道:“好俊之功夫!”那行者闻听,收势抬首,目光如电,扫向二人,厉声道:“何人在此窥探!”
二人赶忙上前,躬身行礼。张节道:“大师莫怪,我二人方才观潮之后,途经此地,闻得棍棒之声,一时好奇,故而前来。实无窥探之意,见大师武艺高强,忍不住赞叹。”
行者神色稍缓,打量二人一番,问道:“你二人是何来历?观你等气质,似非寻常百姓。”
张节道:“在下张节,此乃我义兄刘彬。我二人本为中原落凫山义军,曾数随岳飞,与金齐鏖战。今奉朝廷调遣,归于淮西制置副使刘锜麾下效命。”
行者闻言,道:“你等既有满腔热血、一身肝胆,自当于中原大地,纵横驰骋,多杀贼寇,何苦投身这腌臜朝廷?且看那朝堂之上,尽是些蝇营狗苟之徒!帅臣多有克扣军粮、私吞犒赏之辈,将校亦是临阵脱逃、卖主求荣之徒。你二人到此,恰似蛟龙困于浅滩,猛虎落入牢笼,空有一身本领,却只能在这污浊泥潭里挣扎,如何能施展抱负?”
张节闻之,面露讶色,道:“大师何出此言?当今圣上,圣明仁厚,数度兴兵北伐,矢志进取,力图光复旧土。朝堂之上,虽有些许奸佞之辈,然忠义之士更甚。实不似大师所言那般不堪。”
行者冷笑道:“天子至圣至明?当年那宋公明,便是轻信了这‘圣明’二字,带我梁山一百零八位兄弟招安,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到头来,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十不存一。如此‘圣明’,不过是欺世之虚词!”
张节闻听大惊,道:“敢问大师,可是行者武松?”正是:
不意林深逢侠影,原是景阳打虎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