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粘稠的深海里,缓慢地上浮。耳边是单调的、持续的嗡鸣,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机油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烟草气息——这是属于外公的味道。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光线昏暗,视线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灰扑扑、布满蛛网的屋顶。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硌得骨头生疼。但身上盖着的,却是一件洗得发白、同样散发着机油味的深蓝色工装外套。
爷爷的外套。
记忆的碎片瞬间回笼——那刺耳的噪音,外公冲出去的背影,自己绝望的哭喊和拙劣的表演,还有……那最后被外公抱离冰冷地面的、坚硬却安全的怀抱。
成功了?他真的……留下来了?
我转动干涩的眼珠,视线艰难地聚焦。
床边,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我。外公坐在一张矮凳上,宽阔的脊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此刻正用一种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一遍又一遍地、缓慢地抚摸着盖在我身上的那件工装外套的袖口。仿佛在确认,又仿佛在汲取某种安慰。
窗外,工厂特有的沉闷噪音依旧隐约可闻,但那种撕裂般的、令人心悸的巨响己经消失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的安静。
“醒了?”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外公没有回头,但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动静。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外公终于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和重工业生活刻满沟壑的黑红脸庞上,浑浊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像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但当他看向我时,那眼神里的担忧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关切,却无比清晰。
“还痛不痛?” 外公粗糙的大手探过来,带着小心翼翼,极其轻地碰了碰我的额头。他的指尖冰凉,带着洗不掉的油污痕迹,动作却带着一种珍视易碎品般的轻柔。
我摇摇头,想说不痛了,但喉咙的干涩让我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别说话。”外公立刻阻止我,声音放得更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走到那个简陋的灶台边,拿起一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子。缸子里冒着微微的热气。他用嘴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小心地端到床边。
“来,喝点温水,慢点。”外公笨拙地托起我的后颈,把搪瓷缸的边缘凑到我干裂的嘴唇边。温水带着一点铁锈味,流入我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救赎般的清凉。
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无法从外公的脸上移开。那深刻的疲惫,那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几乎带着后怕的担忧……这一切都清晰地写在他沧桑的脸上。他额角有一道新鲜的、被汗水浸得发亮的擦伤,大概是冲出去或冲回来时太急撞到的。
他是真的担心我。
他为了我这个“突发急病”的外孙女,放弃了冲向那个可能致命的现场。
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机油味的守护,是真实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庆幸、愧疚和后怕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我的眼眶!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着温水,沿着脸颊滚落,滴在粗糙的工装外套上。
“咋又哭了?还痛?还是吓着了?”外公顿时慌了,笨拙地用他粗糙的指腹去擦我的眼泪,结果却越擦越多。
我用力摇头,想告诉他不是痛,不是怕,是……是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为了他终于安全地留在这里,是为了自己那卑劣的欺骗,是为了这份此刻无比真实、却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守护!
“爷爷……”我终于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对不起……” 这句道歉,是为欺骗,也是为那个前世未能改变结局的自己。
外公却完全误解了。他以为我是为“生病”添麻烦而道歉。他布满红血丝的浑浊眼睛里,瞬间涌上一种更深的疼惜和一种属于硬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傻娃娃!”外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粗糙的大手再次极其轻柔地落在我的头顶,笨拙地抚摸着,“跟爷爷说啥对不起?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天塌下来,有爷爷顶着!不怕!”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外婆、妈妈、大姨妈和二姨妈鱼贯而入。她们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疲惫。
“爸!外面……外面到底……”妈妈急切地问,目光扫过床上的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外公抱着搪瓷缸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疼惜瞬间被一种深沉的凝重取代。他沉默了几秒,才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裹着沉重的铅块:
“……是熔炼车间。钢包……倾覆了。”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目睹过太多工业惨剧的麻木和沉痛,“老赵……老赵头没跑出来……当场就……” 他没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那几根依旧冒着黑烟的烟囱,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悲凉和后怕。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外婆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大姨妈捂住了嘴。二姨妈李琼更是吓得后退一步,漂亮的脸上一片惊惶。妈妈则僵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被这个消息震得失了魂。
老赵头……
前世模糊记忆里,那个和外公一起当班、最终和外公一同葬身于那次事故的老师傅!这一次,他成了唯一的遇难者。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外公感觉到了我的颤抖,立刻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眼中的悲凉瞬间被对我的关切取代。他俯下身,用那双沾满油污却无比温暖有力的大手,更加坚定地、几乎是把我整个人护在了他的臂弯和那件带着机油味的工装外套之下。
“不怕!一凡不怕!都过去了!” 他低沉地哄着,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雏鸟,“爷爷在这里!爷爷哪里也不去!”
外婆她们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我的情况,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谢天谢地!一凡没事就好!”
“真是吓死人了!幸好老头子你回来了!”
“是啊,要是老头子你也……”
“闭嘴!”外公猛地低吼一声,打断了她们的话。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凶狠的警告,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身上时,又化作了无尽的温柔。“都过去了!孩子刚缓过来,别吓着她!”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窗外工厂永不停歇的沉闷轰鸣。
我蜷缩在外公坚实却佝偻的臂弯里,脸颊贴着他粗糙的工装背心,听着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的跳动。
爷爷活下来了。
因为我的谎言。
代价是另一个老人的生命。
这份沉甸甸的“胜利”,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沉重和后怕。那冰冷的河沙,宸温柔的笑容,心怡奶声奶气的呼唤,还有银行短信里那串令人眩晕的数字……这些画面再次在脑海中翻腾,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罪孽”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外公粗糙的大手还在笨拙地、一遍遍地轻拍着我的背,试图驱散我的恐惧。这份守护是真实的,这份温暖是真实的。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只想当个“路人甲”、安静等待回到未来的尹一凡,己经彻底死去了。她亲手在这个时空的泥潭里,投下了一块足以改变命运的巨石。
活下去。
背负着谎言和一条人命的重负,在这个被改变的1995年。
为了爷爷此刻笨拙的守护,也为了那渺茫得几乎看不见的、回到宸和心怡身边的……微光。
我闭上眼睛,更深地埋进那带着机油味和汗味的、沉重却无比安全的怀抱里,放任疲惫和冰冷的恐惧将自己彻底吞噬。窗外的烟囱,依旧沉默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