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像一串沉默的珠子,被工厂特有的、混合着铁锈、机油和煤灰的浓重气味串着,走进了那栋灰扑扑的筒子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墙皮剥落的地方积着厚厚的、油腻的黑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味、汗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工业生活的沉闷气息。每一层长长的走廊两侧,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紧闭的房门,偶尔有一两扇门开着,能瞥见里面同样狭窄拥挤的空间,以及穿着深蓝色工装或围裙的身影。
外婆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妈妈和大姨妈紧随其后,二姨妈李琼则皱着眉,小心地避开墙壁上可疑的污渍,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脆声响。我走在最后,努力用嘴呼吸,避免吸入太多悬浮的颗粒,但鼻腔和喉咙还是感到一阵阵刺痒,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
“咳咳……”
“娇气!”妈妈头也不回地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急于融入这环境、不想显得自己女儿“特殊”的焦虑。
外婆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点心疼:“这厂子里灰是大,大人闻着都呛,别说娃儿了。” 她伸出手,粗糙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手,“来,牵着婆婆走。”
外婆的手给了我一点支撑和慰藉。我紧紧抓住,仿佛抓住这片灰暗世界里唯一的一点暖意。
终于走到三楼尽头的一扇门前。门是暗绿色的,油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外婆敲了敲门,声音不高:“老头子?在屋头没?”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是缓慢沉重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高大却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结,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疤和洗不掉的黑色油渍。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常年被烟熏火燎后的黑红色,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见到家人的光亮。这就是我的外公。
“英?萍?琼?……一凡也来了?”外公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
“爷爷!”我仰着头,努力露出一个属于五岁孩子的笑容。前世关于外公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话不多,身上总带着机油味,但每次见到我,那浑浊的眼睛里总会亮一下。
“快进来,进来!”外公侧身让开。屋子很小,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方桌,几把凳子,一个简陋的灶台,几乎就是全部家当。墙壁同样被烟熏得黑黄,唯一的光源是墙上一个很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也是灰蒙蒙的。空气里除了工厂的金属焦臭味,还混杂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的味道。
外婆熟练地放下带来的东西,开始唠叨:“看你这里乱的!灰扑扑的也不晓得擦一擦!肺都要被这灰堵死了!” 她拿起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开始擦拭那张油腻的方桌。
外公只是嘿嘿笑了两声,没反驳。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粗糙的大手伸过来,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又看到自己指甲缝里的黑泥,犹豫了一下,缩了回去。他转身从床头一个掉了漆的铁皮罐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几颗用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硬糖。
“来,一凡,吃糖。” 外公把糖塞进我手里,糖纸在他黝黑粗糙的手指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谢谢爷爷!”我攥紧了那几颗糖。这糖在厂区的小卖部很常见,包装简陋,甜得发腻,却是外公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好东西。我能感觉到他笨拙的关爱。
大姨妈打量着这狭小简陋的屋子,撇了撇嘴:“爸,你这条件也太差了!厂里不是有退休宿舍吗?比这强点吧?”
外公还没说话,外婆就接口道:“强啥子强!退休宿舍要排队!你爸这倔脾气,又不肯送礼托关系,就干等着呗!等猴年马月去!”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送礼?送啥子礼?厂里规定好的事!”外公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几根冒着浓烟的烟囱,背影显得格外沉默而疲惫。
二姨妈李琼一首没怎么说话,她皱着眉,用手帕轻轻捂着口鼻,显然对这恶劣的环境极不适应。她漂亮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在这里,像误入贫民窟的孔雀。
妈妈则忙着帮外婆收拾屋子,动作麻利,却也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在这环境里的麻木。
我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矮凳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外公布满油污的工装,外婆擦桌子时扬起的灰尘,大姨妈嫌弃的眼神,二姨妈的格格不入,妈妈的逆来顺受……还有窗外那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永不疲倦的烟囱。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属于底层工业生活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包裹着这间小屋,也包裹着屋里的人。
宸……心怡……心底那个遥远的呼唤再次响起,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我的世界应该是明亮的落地窗,干净的地板,宸身上好闻的薄荷味,心怡咯咯的笑声,还有银行卡里那串足以改变一切命运的数字带来的底气……而不是这里!不是这呛人的灰尘,不是这油腻的墙壁,不是这佝偻的背影和布满油污的糖果!
外公似乎察觉到我的沉默,转过身,浑浊的眼睛看向我:“一凡,咋了?不舒服?”
我摇摇头,努力把涌上眼眶的酸涩压下去,挤出一个笑容:“没有,爷爷。糖……很甜。”
外公也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有着一种在沉重生活碾压下,依然努力为外孙女撑起一点甜意的笨拙和坚韧。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如同金属被撕裂般的巨大噪音,毫无征兆地从厂房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是几声惊恐的、变了调的呼喊,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外公的脸色瞬间变了!刚才那点笨拙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工厂危险的警觉和凝重!他猛地首起身,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死死盯向噪音传来的方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像一头听到了危险号角的老狼!
“出事了!”外公低吼一声,甚至来不及跟屋里的人交代,转身就冲出了房门!他那高大的、有些佝偻的身影,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速度,飞快地消失在了昏暗的楼道尽头!
屋里的女人们都愣住了。外婆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妈妈和大姨妈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二姨妈李琼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只有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来了!
前世那模糊记忆里,关于外公的结局碎片,伴随着这刺耳的噪音和呼喊,瞬间变得清晰而冰冷!我知道那噪音意味着什么!我知道外公冲出去面对的是什么!我知道……那个佝偻却坚韧的背影,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从矮凳上站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我想冲出去!我想大喊!我想阻止他!我想告诉他不要去!危险!
可是……我只有五岁!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外婆和妈妈她们惊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
怎么办?!
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