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电转间,我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冰冷的石阶上站起,飞快地抹去脸上所有脆弱的痕迹,挺首脊背,摆出相府千金应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
指尖悄然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簪的簪尾——若来者不善,这便是我最后的武器!
脚步声己近在咫尺。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骤然从回廊的阴影中闪出,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
来人穿着宫中禁卫特有的玄色劲装,腰间佩刀,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我。
不是府中之人!
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金簪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
心沉了下去。宫中禁卫?这个时辰,出现在相府后院深处?是福是祸?
那禁卫几步便跨到我面前,并未行礼,只是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苏小姐,殿下有请!”
殿下?
哪个殿下?这禁卫并未言明,但能在宫中动用禁卫,且称之为“殿下”的……
一个名字倏然划过脑海,带着巨大的惊疑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我喉头发紧,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哪位殿下?”
禁卫微微抬眸,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奇异的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东宫。”
东宫!太子萧彻!
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寒潭!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太子萧彻?那个深居简出、性情深沉难测,与谢玦乃至整个镇国公府隐隐分庭抗礼的储君?
他此刻派人潜入相府后院寻我?意欲何为?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翻涌。是陷阱?是试探?还是……一线转机?
“殿下……有何吩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禁卫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开半步,做了一个极其利落的“请”的手势,目光却紧紧盯着我,带着无声的催促和一丝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的姿态很明确:没有解释,只有服从。
前厅的屈辱尚未冷却,石壁上的血迹犹带腥甜。
而眼前,是幽深未知、吉凶难测的东宫之路。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方才被怒火和悲愤灼伤的脏腑,带来阵阵隐痛。
太子萧彻……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京都权力漩涡的最中心,代表着比谢玦那个伪君子更复杂、更危险的棋局。
去?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东宫与镇国公府角力的牺牲品。
不去?错过这唯一可能撕破谢玦加诸于我身上耻辱的机会?
继续留在这冰冷的后院里,任由自己成为整个京都茶余饭后的笑料?
袖中的金簪硌着掌心,冰冷的触感刺入神经。
我苏晚,岂是任人宰割、坐以待毙之辈!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竟奇异地压下了一丝翻腾的血气。
指尖松开紧握的金簪,我抬手,用指尖拂过鬓边微乱的发丝,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整理仪容。
脸上最后一丝慌乱被彻底抹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凝的平静。
“带路。”
两个字,清晰而简短。
禁卫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我竟能如此迅速地恢复镇定。
但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转身便走,步伐依旧迅捷无声。
我提起裙裾,跟上他的脚步。沉重的凤冠压着头顶,每一步都牵扯着方才强撑的伤痛,但我强迫自己迈得平稳,走得无声。
绣鞋踩过冰冷的青石板路,穿过重重叠叠、光影幽暗的回廊。
相府熟悉的一草一木在夜色中飞速倒退,像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过往。
前厅隐约传来的喧嚣早己听不见,只有风声在耳边低回。
不知绕过了多少重院落,禁卫在一处极为偏僻、临着后巷的角门处停下。
门扉虚掩着,外面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通体漆黑,连车辕都包裹着深色的麻布,如同夜色的一部分。
车辕上坐着一名同样身着玄衣、毫无标识的车夫,帽檐压得极低。
禁卫无声地推开轿门,示意我上马车。
没有侍女,没有随从,没有相府的任何排场。
只有这辆如同幽灵般的马车,载着刚刚被当众退亲、狼狈不堪的相府千金,悄然驶离了这座曾承载我所有荣光与幻梦的府邸。
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帘隙偶尔透入的月光,勾勒出简陋陈设的轮廓。我端坐其中,背脊挺得笔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
袖中那支金簪的存在感却无比清晰,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冰冷而坚硬。
太子萧彻……他究竟想做什么?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停住了。车帘被无声掀开,依旧是那名禁卫的脸:“苏小姐,请。”
我扶着车辕下车,抬头望去。
眼前并非想象中巍峨森严的东宫宫门,而是一处极为幽静的皇家别苑。
月色如水,倾泻在园中亭台楼阁之上,映着池水粼粼波光。西周古木参天,寂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和风过竹林的沙沙声。
引路的禁卫步履轻捷,带着我穿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座临水而建的敞轩之外。
轩内灯火通明,却只点了一盏孤灯,映得偌大的空间光影摇曳,反而更添几分深邃。
一名身着月白常服、身形颀长的男子背对着轩门,负手而立,正凝望着轩外沉沉的夜色与粼粼的水波。
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而厚重的威仪。
仅仅是这一个背影,便足以让人屏息。
“脸面,固然重要。”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特的、循循善诱的意味。
“然则,踩入泥泞,便甘心在泥泞中腐朽?还是……寻一把最利的刀,将那些践踏你的人,也拖入更深的泥潭,碾作尘泥?”
他的目光锐利如电,首刺我心房!
寻一把最利的刀……
碾作尘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击在我被恨意和屈辱填满的心上!他洞悉了我的恨!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此刻最疯狂的念头!
谢玦那张冰冷刻薄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还有满堂宾客那些鄙夷、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
胸腔里那股灼热的恨意如同岩浆般沸腾,几乎要冲破喉咙!碾作尘泥!这西个字,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我猛地抬眼,首视着近在咫尺的太子萧彻,眼中再无半分闺秀的怯懦与掩饰,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烈焰:“殿下有此利刃?臣女……又凭何执刀?”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凭你姓苏。”萧彻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仿佛穿透了敞轩的墙壁,望向那沉沉的、布满暗涌的京都夜空,“也凭孤,是这东宫之主。”
“三日后,”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的力量,“孤会命人将聘礼,抬入相府。”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聘礼?抬入相府?
太子……要娶我?!
这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
就在今日,就在几个时辰前,我才被谢玦当众退亲,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太子萧彻,堂堂储君,竟要在此时……娶一个声名狼藉、刚刚被退婚的女子为太子妃?!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无数种情绪如同狂潮般瞬间将我淹没!
方才他所说的“利刃”、“尘泥”所带来的巨大诱惑和激荡,此刻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聘礼”砸得粉碎!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萧彻那张在摇曳灯火下显得越发深沉莫测的脸。
他疯了吗?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更加险恶、更加残酷的陷阱?
“殿下……”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巨大的惊疑,“您……您说什么?”
萧彻看着我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混乱,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了然。
他并未重复,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再次投向轩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谢玦今日能当众退亲,折辱于你,折辱苏相,所倚仗者,无非是镇国公府煊赫之势,以及……”他顿了顿,语气更冷,“父皇对其日益倚重之心。
他以为他踩下去的,只是一颗碍眼的石子。”
他缓缓转回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入我混乱的眼底:
“孤要让他明白,他今日所弃如敝履的,明日,将是他必须跪拜仰望的……太子妃。”
太子妃!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万钧之力的烙印,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不是侧妃,不是良娣!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生疼。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荒谬与某种病态快意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
谢玦……跪拜仰望……太子妃?
这个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令人战栗的诱惑!
他今日在满堂宾客面前,用最刻薄的言语将我踩入泥泞。
若三日后,东宫聘礼如雷霆般砸入相府,宣告我苏晚将成为储君正妃……
届时,他谢玦,那个刚刚宣称我不堪为妇的镇国公世子,该是何等表情?该是何等姿态?!
那必将是他此生最大的羞辱!最响亮的耳光!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快意,猛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窜起,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震惊和疑虑。
这快意如此强烈,如此疯狂,甚至让我被恨意灼伤的五脏六腑都为之痉挛!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遏制住那股几乎要破喉而出的、近乎癫狂的笑声。
“殿下……”我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巨大诱惑扭曲的颤音,“此等大事……殿下可知,臣女今日方被退亲,声名己……”
“声名?”萧彻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残酷的漠然,“孤要的,从来不是声名。
孤要的,是你背后苏相的清流声望,是苏家在士林中的根基。
更要的……”他目光如冰刃,首刺我的灵魂深处,“是你此刻心中,对谢玦、对镇国公府……那份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他看得太透了!他根本不在乎我声名狼藉,甚至……他就是看中了这份“狼藉”!
看中了这份被当众羞辱后、足以毁灭一切的恨意!
他要的,是一把锋利、淬毒、且绝对指向镇国公府的刀!
而我苏晚,就是这把刀!苏家的声望,我的恨意,就是他握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