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在林家琦耳边单调地回响,晚风带着夏末的燥热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两旁的田野在暮色中伸展,绿意己染上些许疲惫的深黄,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沉默的轮廓。风景在疾驰中飞速倒退,像一卷被强行扯动的胶片,模糊不清。
父亲林成贾宽阔的后背近在咫尺,是此刻唯一稳固的依靠。然而,这份稳固感却被一句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话语轻易击碎:
“琦琦,” 林成贾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变形,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我哋…可能要搬返旧屋喇。(我们……可能要搬回老房子了。)”
“点话呀?(什么?)” 林家琦以为自己听错了,风声灌满了耳朵。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父亲腰间的衣服布料,指尖冰凉。
“我哋住咗五年嘅家…可能住唔到喇。(我们住了五年的家……可能住不了了。)” 林成贾的声音更低了些,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像被生活磨钝了棱角的石头。
林家琦的心猛地一沉,仿佛骤然失重。那栋洒满阳光、承载了她五年欢笑与成长痕迹的房子?怎么会?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返到屋企…你就知?喇。(到家……你就知道了。)” 林成贾没有回头,只留下这句如同迷雾般的话语,堵住了林家琦所有追问的冲动。她只能将脸轻轻贴在父亲的后背上,感受着布料下传递的体温和引擎的震动,心绪却像被卷入漩涡,纷乱不堪。归途的风景,第一次显得如此陌生而沉重,仿佛通往一个未知的深渊。
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香气像温暖的潮水,暂时抚平了林家琦一路的惶惑。
“妈,我返嚟喇!(妈,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融入这日常的暖意。
“返嚟喇?快啲洗手食饭!(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母亲赵蕾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烟火气的踏实。餐厅里,暖黄的灯光下,饭菜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碗碟的边缘,也模糊了林家琦心头那沉甸甸的疑云。弟弟林家豪被从作业里唤出来,一家人围坐桌边,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赵蕾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眼神里揉碎了太多的心疼。她不断地将桌上的好菜——油亮的红烧肉、翠绿的青菜、金黄的煎蛋——夹进林家琦碗里,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
“食多啖喇,琦琦。(多吃点,琦。)” 赵蕾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掠过女儿纤细得惊人的手腕,“睇下你瘦成咁,风大啲都怕吹走你。块面生返多啲肉先至好睇嘛。(你看你瘦的,风大点都怕把你吹跑了。脸上多长点肉才好看呢。)” 那关切里,藏着一段无法言说的愧疚。
童年的阴影,如同烙印刻在林家琦的身体里。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奶奶手下度过的饥饿岁月,一碗碗稀薄寡淡的米粥,不仅抽走了她身体的养分,也抽走了她对食物本能的渴望。营养不良的底色,让她纤细得如同早春抽条的柳枝,饭量更是小得可怜。
“够喇够喇,妈,真系够喇!(够了,妈,真的够了!)” 林家琦端着碗,像躲避一场温柔的围剿,身体微微后仰,躲避着母亲不断伸过来的筷子。那块颤巍巍、肥腻的肉块被夹起,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皱眉,迅速将其转移到弟弟碗里,“细佬中意食呢个!(弟弟爱吃这个!)”
“我先唔要!家姐讨人厌!(我才不要!姐姐讨厌!)” 林家豪立刻抗议,像被烫到一样把肥肉又拨了回去,小脸上满是嫌弃。
一顿饭在推拒和母亲无奈的唠叨中结束。林家琦几乎是逃也似的放下碗筷,胃里沉甸甸的,那过量的食物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带着负疚感的胀闷。她匆匆上楼,将母亲“多吃点”的叮嘱关在门外。
“呢个细路女……(这孩子……)” 赵蕾扶着额头,看着女儿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忧虑,“哄佢食啖饭,点解好似上刑场咁嘅。(让她吃口饭,怎么跟上刑场似的。)”
林成贾默默扒着饭,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你唔系唔知…细个个阵为咗佢食多啖饭,氹过、呃过、急起上嚟都打过佢手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为了让她多吃一口,哄过、骗过、急起来也打过手心……)” 那些记忆,像细小的砂砾,磨在心上。他顿了顿,放下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妻子,“等阵,仲系你去同佢讲啦。间屋嘅事…佢大个女咯,应该要知?喇。(待会儿,还是你去跟她说吧。房子的事……她大了,该知道了。)”
赵蕾沉默地点了点头,那瞬间低垂的眼睫下,掠过一丝沉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哀伤。林成贾看在眼里,心头像被什么钝器重重一击。他知道妻子跟着他吃了多少苦,而他,似乎永远给不了她一份安稳无忧。
房间里,林家琦将自己重重地摔进床铺,像搁浅的鱼。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熟悉的私密空间里终于松懈下来。她迫不及待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冰凉的屏幕亮起,瞬间将她吸入一个光怪陆离、暂时隔绝了所有烦恼的虚拟避风港。指尖滑动,短视频的喧嚣、游戏的音效、小说的文字……像五彩的泡沫,短暂地包裹住她,掩盖了学校冰冷的疏离和归途上那沉重的谜团。
“叩叩叩。”
轻柔的敲门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脆弱的宁静泡沫。林家琦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像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将手机塞回枕头深处,几乎是同时抄起桌上摊开的练习册和笔,动作快得带倒了笔筒。她强作镇定地翻开一页,笔尖点在纸上,微微颤抖。
门被轻轻推开,赵蕾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女儿“专注”的侧脸和摊开的书本上,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疲惫的笑容:“咁勤力温书??(这么用功啊?)”
林家琦含糊地“嗯”了一声,脸颊微微发烫,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希望这尴尬的伪装能快点结束。“妈,有嘢呀(妈,有事吗?)” 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赵蕾没有立刻回答,她拉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滞。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随着她的沉默而凝固、下沉。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她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绪。
“琦琦,” 赵蕾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家琦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你十五岁喇,系个生性嘅大个女咯。屋企…有啲事,瞒你唔住喇,你都应该要知道?喇。(你十五岁了,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家里……有些事,瞒不住你了,你也该知道。)”
来了! 林家琦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父亲摩托车上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语言在她耳边回响。她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
“我哋……(我们……)” 赵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吐出后面的话,“要搬走喇。搬返去…你爷爷留低嘅旧屋度。(要搬走了。搬回……你爷爷留下的老房子去。)”
“搬走?!点解呀?!(搬走?!为什么?!)” 林家琦猛地抬起头,声音因震惊和抗拒而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这个家,这里的阳光、味道、她的小天地……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赵蕾看着女儿瞬间煞白的脸和盈满眼眶的泪水,心如刀绞。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又无力地垂下。声音里充满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
“冇办法?…人善俾人欺?,琦琦。(没办法……人善被人欺啊,琦琦。)” 她苦涩地牵动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嫲嫲…今次都冇企喺我哋呢边。佢哋…佢哋几家人夹埋,硬系将我哋住咗五年嘅屋…攞走咗。(你奶奶……这次也没站在我们这边。他们……他们几家一起,硬是把我们住了五年的房子……要走了。)”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她布满风霜的眼角无声滑落。
“凭乜嘢呀?!(凭什么?!)” 林家琦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嗰间又唔系佢哋嘅!佢哋凭乜嘢呀!咁唔讲道理!分明系虾人!(那又不是他们的!他们凭什么!这不讲道理!这是欺负人!)” 她猛地站起来,小小的身躯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那火焰里是巨大的委屈、不甘和被掠夺的痛楚。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贪婪的嘴脸,看到了奶奶冷漠的背弃,看到了自己珍视的家园被强行夺走的画面!
赵蕾看着愤怒得浑身发抖的女儿,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奈。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腕,那手腕细得令人心惊。“仔啊。(孩子。)”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呢个世界…有时,唔系讲道理就有用?。我哋…争唔赢,亦都磨唔起?喇。(这世道……有时候,不是讲道理就有用的。我们……争不过,也耗不起啊。)” 那握紧的手,传递的并非力量,而是同坠深渊的冰冷和认命般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