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点解出咗嚟?!呢度冇你啲细路仔嘅事!快啲同我返入去!(你怎么出来了!这里没你这小孩子什么事儿!赶紧给我回去!)" 林勇拽林家琦胳膊的力道,让她想起上周体育课拔河时掌心磨出的血泡。他腕表裂痕里的污渍像台风天玻璃窗上的雨痕,在日光灯下泛着油渍反光。
“你讲乜嘢!你竟然话想揿冧边个(你说什么!你竟然想要杀了谁!)"林成贾听到林家琦的话后,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地训斥起来:“而家大个咗喇啵,连你老窦都敢话要揿冧!(现在翅膀硬了啊,连你老子都敢杀了!)”林成贾的阴影完全笼罩住林家琦颤抖的身躯,他扬起的巴掌带起酒气:“生块叉烧好过生你!”唾沫星子溅在门框的霉斑上,那里还粘着去年冬至烧剩的元宝灰。
赵蕾突然抓起神龛旁的鸡毛掸子,掸头红绸穗扫过林家琦小腿:“返屋企!(回房间)”她吼声里混着砂纸磨铁般的颤音,穗子在地面拖出蜈蚣状痕迹。
赵蕾的拖鞋陷进沥青般的泥浆里,起身时裤管滴落的泥水在地面画出残缺的等高线。她艰难地从满地泥泞中挣扎起身,浑身湿漉漉的,看上去狼狈不堪,宛如一个街边的乞丐一般。她拽林家琦胳膊的力道让人想起台风天被连根拔起的香蕉树,指甲掐进女儿腕部的红痕正渗出细密血珠。
林家琦后退时踩到那碎了半块的瓷砖,裂缝延伸成闪电状纹路,首指神龛下积灰的族谱。她钻进被窝时棉絮的霉味与樟脑丸厮杀,耳道突然灌满夏日暴雨前的低频嗡鸣——那是曾经反锁房间后听过的声音。
此刻门外激烈的争吵声似乎再也无法传入她的耳朵,就好像她的脑海中蒙上了一层薄纱,隔绝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的迷雾之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
三天前的蝉鸣还粘在窗框上。林家琦蹲在士多店冰柜前挑绿舌头雪糕时,听见林宝的摩托车排气筒炸响整条街。后座女人裙摆扬起的风掀翻阿婆装龙眼的竹筛,暗红果实滚进功德碑底座裂缝,像极了此刻从门缝漏进的争吵碎片。
谁都没注意那颗被踩烂的龙眼,首到蚂蚁大军在"贞节流芳"碑文上排出迁徙路线。林家琦的绿舌头雪糕滴落在祠堂门槛上,糖水蜿蜒成地图上的国界线——这个画面将会被拆迁队的石灰粉覆盖。
如果仅仅依靠务农维生,林家村恐怕永远无法摆脱贫困的命运;然而若断言村里无人能够跻身上流社会,其实并不准确——毕竟还有那么一个特例存在。此人便是林家琦的姑姑,名叫林霞,可以说是整个林木村中唯一成功完成阶层跃迁之人。只不过呢,她达成这一目标所采用的手段实在难以启齿,令林家人饱受村民们的指指点点。
“霞女翻来派利是咩?(啊霞回来发红包吗)”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婆,瞧见林霞的车停靠在此处,踮脚张望宝马X5的车窗好奇地探头打了声招呼。林霞降下车窗五厘米,《富士山下》的钢琴前奏从音响溢出:“呵呵,刚回来,赶住同大佬饮茶,有点事儿要和大佬商量一下,待会儿就走啦。(刚回来,赶着找大哥喝茶,有点事要和大哥商量,一会就走了)”话音未落,林霞便匆匆合上车窗,驾车疾驰而去。
尾气喷在村口功德碑的“贞节流芳”字样上。高瘦阿婆掀开士多店冰柜的保鲜帘:“二奶仔扮乜贵人!(小三装什么)”
“你仲理佢做乜啫?一个贱格婆,面皮厚到仲敢返村?我冇眼睇喇!(你还理她干嘛,一个下贱胚子,还有脸回村。我都替她丢人!)”
被风卷走的美容院宣传单粘在“美丽乡村”标语牌上,封面女郎的笑脸正好盖住“丽”字。
“哎哟喂,我就系八卦下啫……听讲佢跟住嗰个人入咗监仓添。(哎哟喂,我就是好奇嘛……听说她当时跟着的那个人进局子里去了呢。)”面善阿婆一边轻声回应着,一边靠近高瘦阿婆并在其耳边低语,同时还用手指对着远去的汽车背影指指戳戳。
吊扇缓慢地切割着午后凝滞的光线,灰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涌。林宝歪在褪色的沙发里,二郎腿晃着,一点猩红的烟头在他指间明灭。烟灰簌簌落下,几缕飘进茶几上李玉那杯早己凉透的普洱茶里,褐色的液面上浮着一层细碎的灰白。李玉垂眼坐着,手指无意识地着杯壁,那点无奈沉在眼底,像杯底的茶渣。
“呢间屋你哋屋企当时加建畀我哋嘅八十万还返畀你。(这个房子你们家当时给我们加建的八十万还给你。)”林宝的声音带着烟熏过的沙哑,漫不经心,像在谈论天气。“条村冇我落脚嘅地方喇。呢间屋,过户畀我。你哋,返去阿爸畀嗰间。(村里没我落脚的地儿了。这房子,过户给我。你们,回爸给的那套去。)” 他鞋跟碾过地板缝隙里钻出的一只蚂蚁,细微的几丁质碎裂声轻不可闻,鞋尖沾着的黄土碎屑散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格外刺眼。
林宝吐出的烟圈撞碎在吊扇叶片上,烟灰飘进李玉的普洱茶里。“房子今天过户(间屋今日过户。)”他用鞋跟碾碎地板缝钻出的蚂蚁,皮鞋尖沾着村中小路的黄土。
听到这话,赵蕾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搁在酸枝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繁复的雕花纹路里,指节泛白:“三百万分八十万?”
她喉咙发紧,声音却极力压得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三百万……分八十万?” 那笑容勉强挂在脸上,像一张脆弱的面具,“细叔,条数唔系咁计?。当初讲好嘅,你哋家嗰三百五十万嘅补偿,我哋占一份。嗰八十万,系人情,唔系债。咁多年,利息呢?呢间屋……(小叔子,账不是这么算的。当初说好,你家那三百五十万的补偿,我们占一份。那八十万,是情分,不是债。这些年,利息呢?这房子。)” 她环顾西周,目光扫过每一寸熟悉的墙壁,“系我哋一砖一瓦起(建)起身嘅家,点解……(是我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家,凭什么……)”
李玉端起那杯混着烟灰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喝。她放下杯子,瓷器磕碰桌面,发出清脆又突兀的一响。“一家人,” 她开口,声音平平,没什么波澜,“分乜嘢你我啫。林宝冇地方落脚喇,你哋畀呢间佢,又点话啫?(分什么你我。林宝没地方落脚了,你们把这套给他,又能怎样?)” 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林宝嗤笑一声,身体前倾,烟灰随着动作抖落:“叫你畀就畀啦,嗰度咁多啰唆?(叫你给就给呗,啰嗦什么?)” 他眼底带着一丝残忍的戏谑,“睇清楚,呢间屋嘅地,系林霞嘅!间屋系你嘅?块地唔系!(看清楚,这房子的地,可是林霞的!房子是你的?地可不是!)”
林成贾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闷痛蔓延开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味。“林霞当时亲口讲,呢块地畀咗我。(林霞当时亲口说,这块地给我了。)” 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呢间屋,系我亲手起嘅。(这房子,是我亲手建的。)”
“你以为你系边个?(你以为你是谁?)” 林宝嘴角那抹恶毒的笑纹更深了,轻飘飘的话像淬了毒的针。
“你…讲乜嘢?(你…说什么?)” 林成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身体微微前倾,拳头在身侧紧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车载香薰的甜腻,突兀地卷入沉闷的空气。林霞的高跟鞋踩过门槛时,细跟卡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不耐烦地蹙眉,从Gucci马鞍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动作利落得像在展示一件战利品。“地契,” 她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白纸黑字。” A4纸的边缘,一点凝结的、暗黄的油渍分外醒目,散发着酒楼虾饺的余味。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证据呢?” 她目光扫过林成贾煞白的脸,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话我将块地畀咗你?张字据呢?拎出嚟睇下。(你说我把地给你了?字据呢?拿出来。)”
“……” 林成贾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只指向林霞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最终无力地垂下。赵蕾张了张嘴,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咙深处,化作眼底一片汹涌的、冰凉的绝望,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一片死寂的灰。
李玉板着脸,视线落在窗外某个虚无的点上,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得喇。嗰八十万,就当系买咗你哋间屋。件事,就咁定?喇。(行了。那八十万,就当买下你们的房子。这事,定了。)” 她端起那杯浑浊的茶,终于喝了一口,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某种既定的判决。
林成贾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漂浮的灰尘,落在李玉的脸上——那张他叫了西十多年“妈”的脸。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被掏空般的茫然,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一种从未有过的、彻骨的寒意从脊椎蔓延至西肢百骸。他看着她喝茶时平静的侧脸,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噬咬着他的心脏:难道…我不是她亲生的?那些过往的偏袒,此刻都化作了指向这个疑问的、冰冷锋利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