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进入短暂的间奏,林家琦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额角、脖颈蜿蜒流下,滴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抬起手背抹去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视线在瞬间的模糊中,捕捉到了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碎片——唐碧莲温暖坚定的欣赏,潘维一闪而过的惊艳,部分同学短暂的讶异,以及门口吴心怡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冰冷恶毒的窥视。
唐碧莲的眼神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的死水,激起了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带来一丝几乎让她落泪的暖意。但这涟漪太脆弱了,瞬间就被吴心怡那边源源不断散发出的恶意气场冲撞得粉碎。
这片刻沉浸在舞蹈中的专注,像一个短暂而脆弱的玻璃罩,将她与现实的痛苦暂时隔绝。她能感觉到罩子的存在,也能清晰地看到罩子外那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将其击碎的冰冷目光。这安全感,虚幻得令人心碎。
剧烈动作后的短暂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就在这眩晕的间隙,回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
同样是疲惫到极致的喘息,同样是汗水浸透的衣衫。初一的集体排练,强度更大,几十个人挤在狭小的舞蹈室,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
累瘫在地板上时,不知是谁递过来半瓶喝剩的矿泉水,瓶口还带着陌生人的温度。递水的人甚至没看她,只是随手一塞。旁边的队友累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肘极其轻微地、带着汗水的黏腻感,碰了碰她的胳膊,一个无声的“加油”通过皮肤的接触传递过来。
或者,某个高难度的连续跳跃,落地不稳踉跄时,前后排总会下意识地伸出几只手,在她摔倒前稳稳地扶住臂膀或腰侧,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没有言语,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压抑的咳嗽、以及某个角落突然爆发的、缓解压力的傻笑声,构成了背景里粗糙却无比真实的、属于集体的生命脉动。那些无言的互助细节,像散落在沙漠里的微小露珠,短暂地滋润了她干涸的孤独。
在回忆的深处,那身体协作所带来的粗糙暖意,仿佛还残留在肌肤之上,让人感到一丝余温。然而,当目光从回忆中抽离,回到现实的世界,那冰冷的恶意却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缠绕上来,让人无法挣脱。
短暂的休息间隙,林家琦走到场边角落,拿起自己那个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塑料水瓶。指尖触碰到瓶身,一种异样的粘腻感传来。她拧开瓶盖——里面的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的灰白色,底部沉着厚厚的、尚未完全溶解的粉笔灰和几缕可疑的黑色絮状物!
就在她盯着瓶中污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时——
“噗哈哈哈!跳得什么玩意儿!跟抽筋似的!就这还想上台丢人现眼?” 吴心怡那尖利刻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从排练场门口炸响!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胜利般的得意。
握瓶的手指骤然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瓶中浑浊粘稠的液体,混合着吴心怡那些扎耳的、充满侮辱性的词汇,仿佛变成了一种具有实体的、黏稠恶心的浆糊,瞬间糊住了她的口鼻,堵塞了她的气管!
刚刚在回忆里感受到的、来自同伴身体协作的那点微弱的安全感,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比冰窖更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孤立感和被当众扒光般的羞耻感。那瓶污秽,像一个恶毒的隐喻,昭示着她在这个集体中真实的、被玷污的位置。
林家琦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弥漫着汗水、廉价香水、以及无形恶意混合气味的空间。教学楼走廊的公用电话旁,光线惨白,像停尸房的照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母亲赵蕾的声音,背景音是弟弟林家豪吵闹的电视声和奶奶李玉含混不清的嘟囔。
“琦琦?什么事?排练完了?”赵蕾的声音带着一贯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不务正业”活动的不耐烦。
“嗯。”林家琦的声音干涩。
“跳得怎么样?” 赵蕾的问话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敷衍。
“还行…老师让参加元旦表演。” 林家琦试图分享一丝微弱的、属于舞台的可能。
“表演?”赵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警惕。
“元旦?那不是快期末了?心思都放哪儿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学生本分就是读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当饭吃?能让你考上好高中?” 连珠炮似的质问,像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女孩子家,抛头露面跳舞,像什么样子?名声还要不要了?别太当真,心思用在正道上!听见没?”
林家琦握着话筒的手指一寸寸僵硬、冰冷。肩膀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不自觉地垮塌下来。话筒仿佛重如千斤,几乎要从她手中滑落。母亲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试图在舞蹈中构建的、那层脆弱的玻璃罩里,扎进她刚刚因投入和释放而获得片刻松弛的神经末梢。
那些关于“本分”、“名声”、“正道”的训诫,将她瞬间钉回那个由家庭亲手打造的、名为“不够好”、“不该存在”、“必须循规蹈矩”的冰冷标签之中。舞蹈带来的那点微光,那点试图挣脱泥沼的努力,在母亲眼里,不过是“花里胡哨”、“不像样子”的歪门邪道,彻底否定了她投入其中的所有情感意义和挣扎的价值。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扼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电话那头,母亲的唠叨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一句句“学业至上”像重锤一样敲打着她的耳膜,让她的头嗡嗡作响。
背景音里,弟弟的吵闹声也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嘲笑她的沉默和无奈。她紧紧地握着听筒,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却始终无法打断母亲的话语。
“妈……我知道了。”终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然而,这声音是如此的低哑,就像是砂纸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一般。
“知道就好!多用点心!别整天想些没用的!” 赵蕾最后一句叮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断了通话。
“嘟…嘟…嘟…”
忙音响起,单调、冰冷、持久。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电话线,而是母亲审视目光的冰冷延音,在她耳边无限拉长、回荡。林家琦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瓷砖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白炽灯的光线无情地打在她苍白的脸上,眉间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刚刚在舞蹈中点燃的那点微弱的火苗,被母亲的一盆冰水,浇得连烟都不剩。
忙音的冰冷余韵中,一股灼热的气浪再次席卷了她的意识。
眼前是刺眼的舞台追光灯熄灭后的光斑残留,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掌声和欢呼的余响。市级比赛结束,无论名次如何,记忆中似乎是三等奖,奖状边缘的金粉有些脱落,所有队员都累瘫在后台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群刚经历完生死搏斗的小兽。
汗水浸透了演出服,黏在皮肤上,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但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挂着无法抑制的、纯粹而疲惫的笑容。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大家互相击掌,肩膀撞着肩膀,发出沉闷又畅快的声响。
指导老师难得地卸下了平日的严肃,眼眶微红,挨个拥抱了汗津津的队员们,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老师为你们骄傲!” 那份用无数汗水、淤青和疲惫换来的、集体共享的价值感和被认可的纯粹荣光,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烙在每个少年的心上,纯粹得烫人。
回忆中老师赞许的目光、队友们疲惫却闪亮的笑容、那份沉甸甸的集体荣光,与现实里母亲冰冷审视的目光、吴心怡恶毒的窥视、以及手中话筒残留的忙音,在脑中猛烈地重叠、碰撞!如同炽热的熔岩与万载寒冰相遇,发出嗤嗤的毁灭声响,最终化作一片死寂的虚无灰烬。
林家琦抬起头,排练场顶灯惨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潘维正和唐碧莲在场地中央讨论着某个动作的衔接,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几个同学聚在饮水机旁说笑着喝水,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有些失真。排练场门口,吴心怡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光影交界处若隐若现,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恶意的弧度。
她站在人群之中,汗水未干,呼吸尚未平复。但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玻璃,将她与这周遭的一切彻底隔绝开来。唐碧莲温暖的目光无法穿透,潘维的讨论与她无关,同学的说笑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吴心怡的恶意则被玻璃扭曲成模糊的鬼影。
舞蹈带来的那点微光,那点试图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微弱火种,在家庭冰冷的否定和校园持续不断的恶意侵蚀下,如同风中残烛,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被吞噬于无边无际的绝望泥潭。
她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标本,周身散发着比冬夜更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