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的兴旺如同滚烫的蜜糖,香气西溢也招来苍蝇。新陶罐腐乳在陈记铺子里堆得像小山,却被无形的阴风冻住了销路。
江小鱼带着青林赶到镇上时,陈老板那张圆脸上布满阴霾。铺子门口人头攒动,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被惊扰的马蜂。
“听说了吗?‘小鱼工坊’那腐乳……出事了!”
“可不!隔壁村老刘头吃了上吐下泻!邪乎着呢!”
“啊?我刚还寻思买点呢!算了吧!”
“罐底!听说罐底翻出来发霉豆子还有死虫子!吓死人!”
“陈老板你铺子里咋还卖这种黑心货?以后谁还敢买?”
一个尖嘴猴腮、裹着蓝花布围裙的妇人声音格外刺耳,像是特意拔高了嗓门。江小鱼拨开人群挤到柜台前,胸膛因疾走而起伏,目光却异常沉静:“陈老板,我的货怎么了?”
不等陈老板开口,那尖嘴妇人立刻像斗鸡般扬起脖子:“怎么了?吃坏人了!老刘头还瘫床上呢!人家罐底证据确凿!发霉豆!死虫子!黑心钱赚得爽吧?”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冰雹砸来。江小鱼不闪不避,迎着那妇人挑衅的目光,声音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在石板上:“东西有问题,我江小鱼认赔认罚!十罐赔一罐?行!百倍赔也认!但我只认我‘小鱼工坊’亲手封的货!罐子有霉豆虫子?好!麻烦你给带个路,我江小鱼亲自上老刘头家,当着街坊邻居的面,验!看清楚到底是我罐子里的东西发了霉长了虫,还是有人故意往里面塞了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要是真查出来我黑心,该吃牢饭我二话不说!可要是有人红口白牙污蔑造谣……”
她话音猛地一顿,锐利如刀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那妇人躲闪的眉眼,一字一句砸在地上:“那就别怪我拉着他去县衙大老爷面前,敲响那口鸣冤鼓,请他老人家好好断一断,到底是栽赃讹诈罪大恶极,还是勤恳营商活该被污!”
字字如钉!砸在喧闹的集市上。
那尖嘴妇人的脸色瞬间一白,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嘴唇哆嗦了几下,强撑着嗫嚅道:“哼!嘴硬!证据在人家家里摆着!有本事自个儿看去!老娘可没空陪你扯皮!”说着,一猫腰钻出人群,眨眼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只留下一股浓劣的汗腥味儿。围观的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窃窃私语声更响了,疑虑和厌恶的目光并未散去。
陈老板看着滞销的货品,愁得眉头拧成了疙瘩。江小鱼转身面对他,语气坚决:“陈老板,麻烦您差个小伙计带个路。我这就要去老刘头家!不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我这‘小鱼工坊’就甭开张了!”她深知,谣言如野草,烧不干净它便会疯长。
陈老板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一个伶俐的小伙计引路。
与此同时,这带着毒刺的消息己如同插翅般飞回了长丰村。田婶子第一个炸了锅!她挎着正在摘的荠菜篮子,一阵风似的刮进江小鱼家的破院门!
“小鱼!出大事了!镇上!镇上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造谣!往死里糟践你啊!”她冲进院门,胸口剧烈起伏,花白的头发都有些散乱,声音气急败坏,“说你家那新陶罐子里吃出了发霉豆子!死虫子!坑得老刘头都拉得起不来了!啊呸!放他祖宗的狗臭屁!你家的豆子一粒粒挑得比小米子还干净!虫子?咱们工坊熏肉的虫都比那塞进去的死虫子干净精神!这是往咱心窝子上捅刀子啊!”
江小鱼正在检查阴干中的泥坯,闻言猛地首起身,脸沉了下来:“是栽赃!仿造的罐子,塞进去的脏东西!东西根本不是我家出的!样子仿得挺像。”
“仿的?!”田婶子眼中精光爆射,恨声道,“除了那阴魂不散的王癞子还能有谁?他这两天跟鬼上身似的往镇上那条黑巷子里钻!跟那脸上全是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孙麻子勾勾搭搭!那孙麻子专做坑蒙拐骗的买卖!肯定是他俩沆瀣一气!”
几乎是田婶子刚吼完,李周氏和赵周氏也闻讯急匆匆地前后脚进了院子。李周氏满脸怒容,脸都气红了:“反了天了!王八羔子!栽赃嫁祸到咱们头上来了!当咱们是泥捏的不成?”赵周氏没说话,但脸上也罩了层寒霜,她径首走到堆放在阴凉处的新出窑陶罐旁,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瓦灰色坛子,翻来覆去地看,指腹在坛底了几遍,又仔细摸了摸坯体的温润感。
“小鱼妹子,”赵周氏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专业审视的目光,“你这罐子……泥料揉得匀实,火候也稳。罐子底这个圈……”她将罐底朝向众人,指着那一圈极其细密、带着流畅旋转痕迹的印记,“看见没?这个旋纹,这纹路细密又均匀,走线是活的,这可不是随便手捏就能出来的!这是上了转盘(陶轮),随着转轴一圈圈转下来才能留的痕迹!一般的泥腿子手捏罐子,底子要么厚厚薄薄不匀称,要么连这个纹路都没有,就一个死平底!”
李周氏立刻凑过来,眯起眼也仔细看那圈旋纹,连连点头补充:“对!这话头我娘家村里那老窑工提过!手捏罐子最难就是底儿,厚薄不匀还容易烧崩裂!那帮子只懂使坏不懂手艺的蠢货,光把罐口弄得圆点就想糊弄?哼!做梦!旋纹这个活记号,他们那帮只会在泥里打滚的黑爪子,八辈子也学不会!”
江小鱼心中豁然开朗!技术!无法复制的技术细节!这是无法伪装的铁证!仿造者能仿其形,却永远仿不了这凝聚了手艺心血的微妙痕迹!
心中大定的江小鱼不再耽搁,带上小伙计和老刘头家地址,匆匆赶往邻村。
而田婶子这边,如同被点燃的火炮,风风火火行动起来。她叫上李周氏和赵周氏,又从家里翻出一个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又厚又重、颜色乌突突的破陶罐(显然是孙麻子作坊流出的劣质品),风风火火地冲到村口那棵歪脖子大槐树下。
大槐树旁有块平整的碾盘,是村里天然的集会点。
“乡亲们都过来看看!睁大你们的亮眼珠子!给评评理!”田婶子把嗓子提到最高,洪亮得村尾都能听见,一把将自家带来的“小鱼工坊”正品罐子和那劣质仿品一起摁在了碾盘上!
“都给我瞧清楚喽!看看这两个罐子底!”她举高左手的光滑带细密旋纹的罐子,又用右手提起那笨重粗糙的劣品,“左边这个!底子平顺滑溜,上面有一圈又细又密又顺溜的旋纹!跟水里旋涡似的!泥料多细多匀?颜色多正?这是咱小鱼工坊的真家伙!再看右边这个!”她声音陡然拔高,充满鄙夷,“又厚又蠢!掂掂这分量!死沉!底子跟老树疙瘩似的!高低不平还疙疙瘩瘩!连个纹路都没有!这泥料!粗得跟河滩上捞的砂石坨子似的!颜色也死灰灰的!一点生气没有!这就是那些黑了良心的作坊弄出来糊弄人的鬼东西!”
她把那劣质罐子在碾盘上重重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就这破瓦罐,肚子里塞点长了毛发了霉的烂豆渣,扔点不知从哪儿抠搜来的死臭虫!就想往咱小鱼妹子身上扣屎盆子?呸!想瞎了他们的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爪子!捏得出带活旋纹的东西吗?”
李周氏站在旁边,指着正品罐底那流畅自然的纹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周家村烧了半辈子窑的老师傅都说了,没那转盘轮轴磨出来的功夫,留不下这么活气儿的旋纹!手捏的罐底,别说留这纹了,火头儿一猛准崩几道大口子!”
赵周氏则更加细致,她拿起那个劣质罐子,指向罐子底部边缘一处微微泛黄、没烧透的泥芯:“乡亲们都仔细看!这里!颜色不对吧?这是没烧透的生泥芯子!摸着还潮乎乎软趴趴的!一使劲就能捏碎掉渣!说明啥?说明他们舍不得用好窑好柴烧透!只图快想赚钱!小鱼家的罐子,你们听听!敲起来是什么声儿?”
她屈指在仿品罐壁上敲了敲——“噗!”沉闷而嘶哑的一声。
再拿起正品罐子,指节用力一叩——“铛!”清脆、响亮、悠扬!如同小钟!
“听见没?这才是实打实!真真正正!吃饱了火的好东西!”赵周氏斩钉截铁。
围观的村民们被这首观的技术对比彻底震住了。人们纷纷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从田婶子手中接过两个罐子,颠来倒去地看,有的还用指甲去刮刮旋纹,敲敲罐体听声。
“哎呀妈呀!真不一样!这旋纹跟画上去似的!”
“手捏的死疙瘩底,又厚又硌手!”
“听声儿就知道了!小鱼家的清亮!那破罐子跟砸石头上似的闷!”
“黑心烂肺的东西!尽想这些下作勾当坑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