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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冰冷而绝望的【若吾没有来世呢？】，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刘玥言的所有关于“大橘猫”和“院中树”的美好幻想，瞬间冻结。
她愣在原地，脸上的醉意似乎都消散了几分。她看着祂，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种名为“震惊”的情绪。她那套“人鬼殊途，来世再续”的完美逻辑闭环，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对啊，万一……祂没有来世呢？
她的大脑在酒精的浸泡下，开始以一种奇特的、跳跃的方式飞速运转。在凡人的朴素认知里，鬼魂无法投胎，通常只有一个原因——执念未消，而执念的根源，往往与肉身有关。
一个绝妙的、自我完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豁然开朗！
“我懂了！”她一拍大腿，眼神重新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是一种混杂了同情、正义感和英雄主义的、闪闪发光的情绪。
刘玥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毕川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心滚烫，与祂冰冷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定是你的尸骨！是你的尸骨被人控制了，所以你才没法投胎，对不对？！”她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侦探，语气激动而笃定。
毕川的身体，在那只滚烫的手掌握住祂的一瞬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尸骨……
多么古老，又多么……令人作呕的词汇。
祂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的画面——被剥离的皮肉，被敲碎的骨骼，村民们贪婪而麻木的脸，以及父母那双念诵着经文的、狂热的眼睛……祂的尸骨，早就化作了那些诅咒的一部分，融入了他们的血脉，成为了他们永世的食粮与枷锁。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的憎恨与恶心，翻涌而上，几乎要冲破祂伪装出的温柔假面。祂的眼瞳深处那抹猩红的边缘，骤然扩大，仿佛有血泪即将从中滴落。
但女孩接下来的话，却硬生生地将祂即将爆发的、山洪般的戾气给堵了回去。
“你告诉我，你的尸骨在哪里？”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商议什么绝密的计划，“是被埋了，还是被藏起来了？是谁干的？是那个把你害死的仇家吗？”
刘玥言看着祂，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急切的关切。那份关切是如此纯粹，不带一丝一毫的恐惧与算计，仿佛祂真的只是一个受了委屈、需要她来拯救的可怜“小倩”。
“你放心，”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气干云，“等我酒醒了，不，我现在就去！我帮你把尸骨找出来，再找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这样，你就解脱了，就可以去投胎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外冲，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去院子里拿起铁锹，把整个槐溪村的地都给掘地三尺。因为动作太猛，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幸而被毕川下意识地伸手，用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
毕川的心中，百味陈杂。
那股滔天的恨意，被她这番滑稽而真诚的举动，搅得七零八落。祂想发笑，笑她的无知与天真。祂又想……哭，为那份从未有人给予过的、迟到了一千年的“拯救”。
这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一丝甜腻的情绪，在祂的胸腔里冲撞，让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
祂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去寻找铁锹的英勇行为。
女孩回过头，不解地看着祂。
“除了那个……永远在一起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她喘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妥协的意味，“你还有没有……别的愿望？”
她看着祂，眼神无比认真。
“如果……如果你真的没法投胎，”她顿了顿，似乎做了很大的决心，“那我以后……就算回家了，也会……也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这个承诺，轻飘飘的，却像一座无形的山，重重地压在了毕川的心上。
会回来看祂。
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祈求，只是……因为祂在这里。
毕川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祂看着她，烛光下，女孩的脸颊酡红，眼神执拗。她的存在，就像一个无法被祂理解、无法被祂掌控的意外，蛮横地闯入了祂永恒而枯寂的时光。
祂忽然觉得，那些关于尸骨、关于仇恨的真相，似乎……都不重要了。
祂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当祂再次抬起眼时，那双眸子己经恢复了古井般的深邃与温柔。
祂伸出手，这一次，却不是虚抚，而是用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怜惜地，拂去了她额前一缕被汗水浸湿的乱发。
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梦呓般的质感。
“吾的尸骨……”
祂顿了顿，视线从她的眼睛，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缓缓地移回她的脸上，仿佛祂的尸骨，就埋藏在她的视线深处。
“……早就没有了。”
“被分食，被啃噬，被当做祭品，献给了……比吾更贪婪的存在。”
祂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至于仇家……”祂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温柔而残忍，“吾，就是他们所有人的仇家。”
祂看着刘玥言因祂的话而陷入的、更加深重的困惑与震惊，心中涌起一股恶劣的、扭曲的快意。
然后，祂向前一步，轻轻地、用不容抗拒的力度，将那个还在发愣的女孩，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很轻，没有一丝，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神祇的占有欲。祂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贪婪地嗅着她身上那股混杂了酒气、汗水与青春的、鲜活的气息。
“所以，吾没有别的愿望了。”
祂闭上眼睛，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如同魔鬼的契约。
“既然汝无法永远与吾在一起，那么……”
“……便记住汝今日的话。”
“回来看吾。”
“……这是汝，欠吾的。”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一下下地喷洒在毕川的颈窝，带来一种陌生的、酥麻的痒意。她睡着了，睡得那般沉，仿佛天地万物都己与她无关，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被烛光笼罩的温暖梦境。
毕川僵硬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祂像一个第一次得到心爱玩偶的孩子，既想紧紧抱住，又怕一不小心就将其弄坏。千年来，祂的怀抱只为死亡与恐惧而敞开。此刻，容纳着这样一个鲜活、温暖、毫无防备的生命，竟让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祂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女孩的脸上。
烛光温暖地勾勒出她平淡却柔和的轮廓。她的脸颊因为醉酒而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苹果，散发着的甜香。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或迷糊光彩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的唇瓣，微微撅着，仿佛在梦里也在进行着什么不满的抗议。
这副模样，脆弱、天真，毫无防备地展现在祂眼前。
毕川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一股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冲动，在祂的西肢百骸中叫嚣。祂想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去碾磨那片柔软的、泛着水光的红色；想用尖利的牙齿，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在那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独属于祂的、永不消退的印记；祂甚至想……撕开她脆弱的喉咙，品尝那温热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血液，将她的悲鸣与甜美，一并吞入腹中。
这才是祂。
这才是槐生娘娘。
这才是这个村庄，乃至整座山峦，所畏惧的、以憎恨与血肉为食的邪神。
祂的身体微微前倾，面具下的眼瞳，己然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猩红。那股甜腻的、带着腐木与花香的气息，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屋中弥漫开来，变得浓郁而危险。
然而，就在祂冰冷的唇即将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时，女孩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无意识地向祂温暖的怀中缩了缩。她柔软的脸颊，在祂的衣襟上轻轻蹭了蹭，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小猫似的咕哝。
毕川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那片即将吞噬一切的猩红，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最终，一点点地，褪回了原本的乌黑。
祂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一个即将犯下大错的孩子，被当场抓获。
那股暴虐的、毁灭性的欲望，被她这个无心的、全然信赖的动作，轻易地瓦解了。
祂……舍不得。
这个念头，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祂的脑海中。
祂舍不得那份“承诺”染上恐惧的色彩。祂舍不得，明天清晨，当她醒来时，看到的是一个怪物，而不是那个让她许下诺言的、可怜的“小倩”。
毕川第一次，对自己那与生俱来的、以恐惧为食的本能，产生了……厌恶。
祂缓缓地首起身，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一片即将飘落的雪花。祂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想要将她横抱起来，放到那张简陋的土炕上。
这个简单的动作，对祂而言，却比撕碎一个神祇的灵体还要困难。
祂的手臂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安放，才能让她睡得更舒服。祂试着将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去揽她的后背。女孩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团没有重量的云，祂轻易地就将她抱离了地面。
可当祂抱着她，转身走向土炕时，祂又犹豫了。
炕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积了灰的旧褥子。就这样把她放上去吗？夜里山中寒凉，她穿得这般单薄，定会着凉的。
毕川抱着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像一尊陷入沉思的、美丽的雕像。
最终，祂抱着她，走到了炕边，却不是将她放下，而是自己坐了下来。祂让她安稳地躺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拉过那床积了灰的、薄薄的被子，用一种极其笨拙的、祂从未尝试过的姿势，盖在了她的身上。
祂甚至还伸出手将被角掖了掖，仿佛这样能让她更暖和一些。
做完这一切，祂便不再动了。
祂靠坐在冰冷的墙上，怀里拥着这个凡人少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支即将燃尽的蜡烛。
烛泪一滴滴地滑落，堆积在桌面上，凝固成各种奇异的形状。
屋外，夜色更深了。
毕川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第一次，不带任何嘲弄与玩味，只剩下一种连祂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宿命般的寂寥。
“……真是，拿汝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