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谷的浓雾,像裹尸布一样粘稠冰冷,死死缠绕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全身裂帛般的剧痛。那条左臂,那个被我亲手刻下“解脱”二字的所在,如今只余一片血肉模糊的空荡,断口处的剧痛如同活物,啃噬着我的骨髓。血,早己浸透破烂的布条,在身后泥泞的谷口小径上,拖曳出断续而黯淡的印记。毒沼的烙印在皮肤下灼烧,提醒我那些求死不得的日夜,但这副残躯,竟连彻底腐朽都做不到。绝望谷这个名字,此刻咀嚼在嘴里,只剩下冰冷的自嘲。
终于,阴湿的雾气稀薄了,被更为幽暗的林木阴影取代。空气里腐烂枝叶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混杂着某种大型野兽留下的、挥之不去的腥臊——魔鬼森林到了。参天古木扭曲着枝干,遮蔽了天光,只有斑驳黯淡的微光艰难地穿透浓密叶隙,在地面苔藓上投下鬼魅般的光斑。死寂,如同沉重的棺盖压下来,只有我粗重而断续的喘息声,是这死寂森林里唯一的不和谐音。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随时会彻底散架。意识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沉浮,唯有身体深处那点不肯熄灭的求生本能,像风中残烛,微弱地支撑着这具残破躯壳向前挪动。
“呜——嗷——”
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撕裂了森林的死寂,紧接着是群狼应和的嗥叫,那声音带着嗜血的兴奋,近在咫尺!
我猛地抬头,瞳孔瞬间收缩。透过前方交错虬结的古木枝桠,一幅骇人的景象撞入眼帘:一个纤瘦的少女背靠着一棵巨大朽烂的树根,怀中死死抱着一张样式古朴的木琴。她周身,七八头体型壮硕、毛色如暗夜般幽黑的森林狼,正缓缓收紧包围圈,绿幽幽的兽眼在昏暗中闪烁,如同地狱的鬼火。涎水从它们咧开的嘴角滴落,在腐叶上砸出深色的印痕。少女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濒死的恐惧。
狼群中,一头体型远超同类的巨狼踱步而出。它肩高几乎及人腰齐,一身暗银色的皮毛在微光下流动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额前一道深可见骨的白色伤疤,如同扭曲的闪电,平添了十分的狰狞与凶悍。它便是这群恶兽的王者。银狼王低伏身体,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后腿肌肉虬结绷紧,那姿态是进攻前的最后蓄力。
少女的尖叫拔高到了极点,绝望而破碎,死死闭上了眼睛,似乎己放弃挣扎。
就在银狼王如同离弦之箭扑出,森白獠牙即将咬断少女喉咙的刹那——
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
“嗤啦!”
破空之声锐利如裂帛!一道黯淡却凝聚着最后决绝的光弧,自我唯一能动的右臂挥出!那并非我全盛时的刀光,黯淡、短促,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的惨烈,却精准得毫厘不差,仿佛早己在绝望谷的千万次挥刀中刻入了灵魂。
光弧掠过银狼王粗壮的脖颈。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银狼王庞大的身躯依旧保持着前扑的惯性,凶悍的狼吻甚至离少女的咽喉只差寸许。它那双暴戾的绿眼中,凶光骤然凝固,随即被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
下一刻,硕大的狼头无声无息地脱离了脖颈,沉重地砸在腐叶之上,滚出几圈,那双绿眼还死死地圆睁着。断颈处,滚烫的狼血如同失控的喷泉,激射而出,瞬间将少女半边素净的衣裙和那张古琴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无头的狼躯抽搐了几下,轰然倒地。
剩下的群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干净利落的斩杀震慑,凶残的嗥叫瞬间变成了惊惶的呜咽,包围圈猛地一滞,本能地向后退缩了几步,绿眼中凶光闪烁不定,既惊惧又贪婪地盯着那倒下的王者和血泊中摇摇欲坠的我。
“呃……”
一口滚烫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浓重的黑暗与旋转的金星吞没。斩杀狼王耗尽了这副残躯最后一丝力气,连同最后一口支撑着走出绝望谷的硬气。身体里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意识构筑的堤坝。所有的声音——狼群的呜咽、少女压抑的啜泣、森林的风声——都在急速远去,归于沉寂。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朝着冰冷潮湿的腐叶地面坠去。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苍老而焦急的怒吼,以及一阵急促的、驱赶野兽的敲击声……
不知在混沌与黑暗中沉浮了多久。意识像是沉在深不见底的冰冷海底,偶尔有微弱的光感晃动,如同遥远水面的粼粼波光,却无法触及。身体时而像被架在岩浆上灼烤,时而像被投入万载寒冰深处,那断臂处的剧痛,更是从未停止过啃噬灵魂的利齿。模糊中,总有一个轻柔的女声在9低低絮语,像风拂过林梢,又似清泉流过石隙,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奇异地带来一丝丝安抚的暖流。还有苦涩的液体被小心地喂入干裂的唇间,带着草木的清香,勉强维系着这具残躯的生机。有时,似乎还有极微弱、极断续的琴音,若有似无地飘来,像最细的丝线,试图缝合破碎的意识,却又总在即将抓住时消散无踪。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痛苦是永恒的刻度。
终于,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意识,如同沉船后浮出水面的幸存者,艰难地冲破了黑暗的束缚。首先感受到的,是光。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轻微的掀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痛楚。我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将眼帘撬开一道缝隙。柔和的光线瞬间涌入,并不刺眼,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视野模糊了片刻,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而陈旧的木质房梁,上面挂着几束风干的、叫不出名字的草药。墙壁是粗糙的原木垒成,缝隙里填着干苔。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气息,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甜。阳光透过一扇小小的木格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我……还活着?这个认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狠狠撞击着麻木的心神。
几乎是本能地,本想试图抬起左手——那只在绝望谷亲手斩断、以求彻底解脱的左臂。记忆中的剧痛和空荡感应该立刻传来,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左手的手指竟顺从地蜷缩了一下!清晰无比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是身下粗糙却干燥的草席纹理!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我猛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的左肩上。
那里,没有血肉模糊的断口,没有狰狞外露的骨茬,没有包裹的层层血污布条。只有一条皮肤!
一条颜色比周围肤色略浅、微微凸起的疤痕,从肩头斜斜延伸至左上臂。疤痕的形状奇异而流畅,如同某种古老卷轴上的符文,又似一株被斩断后顽强再生、扭曲虬结的植物根茎。它盘踞在那里,触目惊心,却又是如此真实地连接着一条完整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