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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咒骂和啜泣声，如同钝刀子割肉，在筒子楼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我慢慢咀嚼着最后一口干硬的面饼，咸涩的调料粉味在口腔里弥漫，却压不住心头那股冰冷的烦躁。
林晚照她妈……王老板……相亲？
呵。这九十年代的筒子楼里，一个女孩的命运，往往就值几斤猪肉或者一个五金店老板的“福气”。至于那个被点名要去借钱的“窝囊废”周明？在他们眼里，大概连块遮羞布都算不上。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板床沿。藏在床板下、桌缝里、旧书页间的三千块新钞，仿佛隔着障碍物散发出灼热的温度，无声地嘲笑着这个逼仄、破败、充满窒息感的空间。
不行。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每一分每一秒的停留，都像是在慢性自杀！
念头一起，身体里的疲惫和疼痛仿佛都被强行压了下去。我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后脑勺的伤口，一阵眩晕袭来，连忙扶住瘸腿的桌子才站稳。桌上的旧收音机被我碰得摇晃了一下，蒙着的防尘布滑落一角，露出布满划痕的塑料外壳。
我盯着那破旧的收音机，一个计划瞬间在脑海里成型。
天刚蒙蒙亮，筒子楼里就响起了各种嘈杂的声音——生炉子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脸盆的磕碰声。我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灰色工装，揣上昨天剩下的几十块零钱，悄悄溜出了家门，像一滴水汇入了早起上班的人流。
没有去厂里。我径首去了深城最大的旧货市场——一个由无数破旧摊位和简易棚户组成的巨大迷宫。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旧书报和廉价塑料混合的复杂气味。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我的目标很明确：二手三轮车、便携小喇叭、折叠桌、还有……衣服架子。
在几个堆满废旧零件的摊位前，我花了一个多小时，跟一个满手油污、精瘦得像猴子的老头反复砍价，最终以八十块的“巨款”，拿下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零件都在呻吟的破旧人力三轮车。老头还附赠了一根磨得发亮的撬胎棒，拍着胸脯保证“除了上坡费点劲，拉货绝对没问题！”
又花了三十块，在一个卖旧电器的摊子上淘到了一个巴掌大、外壳坑坑洼洼、用电池的老式手持扩音喇叭（俗称“电喇叭”）。试了试，声音嘶哑刺耳，但足够响。
折叠桌和几个简易的铁丝衣服架子是在另一个卖旧家具的角落买的，花了十五块。
看着口袋里瞬间缩水大半的钞票，心头肉痛，但看着这堆简陋的“生产资料”，一种创业（或者说投机倒把）的豪情又油然而生。
蹬着这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三轮车，载着我的全部家当，迎着深城清晨依旧灼热的阳光和尘土，我再次朝着蛇口码头方向进发。这一次，目标不是荒僻的堆场，而是码头外围那片自发形成的、更加混乱也更加生机勃勃的“自由贸易区”。
这里靠近几个大型货轮泊位，人流密集。道路两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卖水果蔬菜的、卖廉价服装鞋帽的、卖盗版磁带和劣质电子表的、卖热腾腾早餐的……吆喝声、喇叭声、讨价还价声、轮船汽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充满原始活力的交响乐。
我找了个相对人流量大的角落，费力地把三轮车停好。支起折叠桌，挂上铁丝衣服架子。然后，从三轮车斗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用破床单包裹的大包裹。
解开包裹的瞬间，周围几个摊主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里面是二十条崭新的牛仔裤！
深蓝、墨黑、靛青……颜色纯正厚重，没有一丝水洗做旧的廉价感。布料厚实挺括，在清晨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粗犷而原始的质感。腰袢、铆钉、撞钉、赤耳布边……细节处透着与周围地摊货截然不同的精细。正是我从那批顶级原牛上裁剪、找街边裁缝铺紧急加工出来的成品！
“哟！小兄弟，新来的？这裤子……看着不一般啊？” 旁边一个卖力吆喝着“十块钱两条！便宜甩卖！”劣质牛仔裤的胖大婶凑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大姐好眼力！” 我咧嘴一笑，拿起一条靛青色的抖开，故意让那独特的赤耳布边显露出来，“正宗原色赤耳牛仔！纯棉重磅！养牛神器！港岛那边都流行这个！一条顶普通十条的料子！穿得越久越有型！养出来那色落，独一无二！”
我嘴里蹦出的“原色赤耳”、“养牛”、“重磅”这些词，让胖大婶和其他几个围过来的摊主听得云里雾里，但“港岛流行”、“一条顶十条”这些关键词，却精准地戳中了他们的神经。
“多少钱一条？” 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蛤蟆镜、脖子上挂着条黄澄澄假金链子的“潮男”挤了过来，伸手就想去摸裤子的料子。
“八十！” 我报出一个让周围人倒吸凉气的价格！胖大婶那十块钱两条的裤子，瞬间成了垃圾。
“八十？！你抢钱啊！” “潮男”怪叫一声，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
“一分钱一分货！” 我拿起那条裤子，用力搓揉了一下布面，又展示了一下坚韧的赤耳边和厚实的五金件，“大哥您看这料子！这做工！这五金！八十块，穿几年都值！而且这颜色，这版型，走出去绝对拉风！跟那些水洗烂大街的货能一样吗？” 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潮男”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看看裤子，又看看我，显然被这价格和说辞震住了，犹豫不决。
我知道，光靠嘴皮子不行。必须造势！
我拿起那个破旧的电喇叭，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
“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先蹿了出来，吓得周围人一缩脖子。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我扯着嗓子，对着嘶哑的喇叭吼了起来，声音经过劣质扩音器的扭曲，带着一种奇特的、极具穿透力的魔性，“正宗港岛潮流！顶级原色赤耳牛仔裤！重磅纯棉！养牛必备！穿出个性！穿出风采！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只要八十！八十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魔性的喇叭声和我的吆喝，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无数道目光被吸引了过来！好奇的、看热闹的、被“港岛潮流”吸引的……
“给我来一条！就这条靛青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那个胖大婶！她挤开还在犹豫的“潮男”，首接掏出一卷油腻腻的零钱，数出八张十块的塞到我手里，抢过那条裤子就往身上比划，“老娘也赶回时髦！”
开张了！
“我也要一条！黑色的！”
“给我试试那条深蓝的！码数合适吗？”
“小老板！便宜点！七十五行不行？”
……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再加上喇叭的持续轰炸和裤子本身与众不同的质感，人群瞬间被点燃了！尤其是那些穿着花衬衫喇叭裤、追求时髦的年轻仔，和一些看起来像小老板模样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八十块一条的天价牛仔裤，在这个地摊上，竟然成了抢手货！
我手忙脚乱，一边收钱，一边拿裤子，一边还得应付各种砍价和询问，嗓子都快喊哑了。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后脑勺的伤口被汗水浸得火辣辣地疼，但看着口袋里迅速鼓起来的钞票，所有的疲惫和疼痛都被巨大的兴奋感压了下去！
不到两个小时！二十条裤子，一扫而空！一千六百块现金，沉甸甸地揣进了贴身的裤兜里！扣除成本（布料、加工费、三轮车等），净赚超过一千！
这效率！这利润！比在厂里当牛做马强百倍！
我口干舌燥，浑身汗透，扶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站着，看着空空如也的折叠桌和衣架，感受着口袋里的重量，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力量！这就是信息差的红利！
“小老板！还有货吗？” “对啊！还有吗？我朋友也想要！”
几个没买到的顾客围着我，意犹未尽。
“明天！明天还有！” 我嘶哑着嗓子，脸上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还是这个点！还是这个位置！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打发走最后几个顾客，我收拾好折叠桌和衣架，正准备蹬着三轮车离开，找个地方犒劳一下自己，顺便盘算下一步——仓库里还有大把布匹等着变现呢！
就在这时——
嗤！
一股极其微弱、如同静电般的酥麻感，毫无征兆地从我贴身口袋的位置传来！瞬间掠过皮肤！
是“再来一次”的刮刮乐！
这次的感觉……很奇特！不再是之前那种烧灼般的剧痛警告，更像是一种……微弱的电流刺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指向性？
我下意识地停住动作，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危险？在哪里？
目光如同雷达般迅速扫过嘈杂混乱的市场。
没有凶神恶煞的混混。
没有可疑的盯梢者。
只有忙碌的摊贩，讨价还价的顾客，以及……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市场的入口处！
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正分开人流，朝着市场深处走来！他们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旁的摊位，手里还拿着文件夹和票据本！
市场管理所的人！查摊！收税！搞不好还要没收“非法经营”的物资！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起！
我几乎是本能地、在口袋里那股微弱电流的“指引”下，猛地一扭头！
就在我视线偏转的瞬间！
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在距离我摊位大约十几米远的一个卖电子表的摊位后面，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正看似随意地靠着墙抽烟。但就在我目光扫过去的刹那，他似乎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过身，把脸隐入了旁边摊位的阴影里！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就像是被我的目光惊扰了一样！
但那股微弱的电流感，在我目光锁定那个模糊侧影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开关，骤然消失了！
是他？！那个鸭舌帽？！
他是谁？盯梢我的？还是巧合？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市场管理所的人越来越近，吆喝声和驱赶声己经隐约传来！
跑！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我顾不上细究那个诡异的鸭舌帽，也顾不上收拾三轮车上的折叠桌和衣架（反正不值钱），猛地跨上三轮车，双脚死命蹬踏！
“嘎吱——嘎吱——！”
破旧的三轮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载着我，像一条受惊的鱼，在拥挤混乱的市场人流中左冲右突，险象环生！身后传来市场管理员严厉的呵斥声和其他摊贩惊慌的叫喊！
我咬紧牙关，心脏狂跳，只恨这破车不能插上翅膀！后脑勺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口袋里的刮刮乐，再次恢复了沉寂。但刚才那股微弱的电流感和那个刻意躲避视线的鸭舌帽侧影，却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脑海。
蛇口码头的阳光依旧炽烈，打桩机的轰鸣依旧沉闷有力。但在这片喧嚣之下，一股看不见的暗流，似乎正悄然涌动，冰冷地缠绕上来。
我蹬着破三轮，冲出市场，汇入尘土飞扬的街道，只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汗水迷蒙了双眼，前方是深城灰蒙蒙的天空和如同怪兽般林立的、尚未完工的高楼骨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