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苦涩的药汁如同滚烫的岩浆,顺着喉咙一路灼烧而下,最终沉入冰冷的胃袋,激起一阵剧烈的痉挛。凌峰强忍着翻涌的呕意,将空碗重重顿在充当炕桌的树墩上,粗陶碗底发出沉闷的磕碰声。
药效并未立竿见影,反而像在体内点燃了一把阴火,灼烤着五脏六腑,与刺骨的寒意形成诡异的拉锯。右腿的剧痛在药力的刺激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顽固,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如同重锤敲打在碎裂的骨头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前的乱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咳……咳咳……”他弓起身体,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牵动着肋下的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伸了过来,端走了空碗。张伯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药性猛了些,但你这身子骨,就得下猛药。忍一忍,发身汗就好了。”
凌峰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浓重的药味。他闭上眼,烛龙幽火般的眸子、老杂役纵身跃水的背影、宇文拓那张叹息的苍老面孔……还有那冰冷的令牌、染血的短刃、危险的“掌心雷”……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翻腾、撞击。
“令牌……”他喘息稍定,嘶哑地开口,目光再次投向张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给我。” 这不是请求,是必须。那令牌是解开一切谜团的起点,是烛龙和老杂役用命换来的托付,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张伯浑浊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忧虑,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没有立刻回答,转身走到那个简陋的木柜旁,并没有打开柜门,而是俯身,在柜子底部摸索着什么。片刻后,伴随着几声轻微的木板摩擦声,他似乎从柜底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他走回炕边,没有首接将东西递给凌峰,而是摊开了手掌。
躺在张伯粗糙掌心的,正是那枚**暗沉的龙纹令牌!** 冰冷的青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上面盘踞的狰狞龙首仿佛活物,那双空洞的龙眼似乎正冷冷地注视着凌峰。令牌边缘还沾着些许河滩的湿泥,更添几分沉重和神秘。
凌峰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抢一般伸出左手,一把将令牌抓了过来!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遍全身,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仿佛这东西本就属于他。他紧紧攥着令牌,指腹用力着上面冰冷的纹路,那凹凸的龙鳞、锋利的龙爪……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带着血与火的记忆。宇文拓那声叹息,仿佛又在耳边幽幽响起。
**钥匙……它到底是什么的钥匙?**
老杂役临死前嘶吼的碎片在脑中回响:“令牌…是…钥匙……洛口仓…瓦岗…李密…可信……”
洛口仓?瓦岗军?李密?
这些名字如同一块块沉重的拼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隋末唐初的乱世风云,瓦岗军的兴衰,李密的枭雄之名……这些属于历史课本的遥远名词,此刻却成了他必须面对的现实!他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一个重伤垂死的“影阁阁主”,该如何在这乱世洪流中,凭借这块冰冷的令牌找到所谓的“可信”之人?又该如何解开宇文拓那声叹息背后的巨大谜团?
巨大的压力、身份的撕裂感和对未知的茫然,如同无形的巨石,几乎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求生意志再次压垮。他攥着令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后生,”张伯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东西,给你了。但老朽的话,你也要听进去。”
凌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
“你这伤,”张伯的目光落在凌峰那条被简陋木板固定、依旧变形的右腿上,“骨头碎得厉害,不是十天半月能好的。寒气入骨,肺腑受损,更要命的是……”他顿了顿,眼神锐利,“那刀上的毒,虽不致命,却也随着血水渗进了你的伤口,混进了寒气里。不清干净,后患无穷。”
凌峰心头一凛。烛龙被淬毒的分水刺刺中,伤口流出的血沾染了短刃刀柄,自己紧握时,毒血必然通过皮肤的细微伤口甚至呼吸的接触渗入了体内!难怪除了剧痛和寒冷,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痹和虚弱感挥之不去!
“这老鸦嘴,就是个荒滩野渡,只有老朽祖孙和几户同样穷得叮当响的渔家。”张伯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地方偏,人少,消息也慢。你在这里养伤,暂时安全。但你身上的‘麻烦’,迟早会循着味儿找来。老朽能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帮你把伤养好几分,让你到时候……有力气跑,或者有力气拼命。”
“跑?拼命?”凌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而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炕沿上那柄染血的短刃和那枚危险的“掌心雷”。跑?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腿?拼命?以他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状态?
“所以,你得熬。”张伯的声音斩钉截铁,“熬过这鬼门关的第一关!药,按时喝,再苦也得灌下去!鱼汤鱼粥,阿沅煮多少,你就吃多少!这腿……”他看了一眼那简陋的固定,“老朽年轻时在……军器监,也见过不少伤筋动骨的,只能这样了。忍着痛,别乱动!”
凌峰沉默着,攥紧了手中的令牌。张伯的话虽然残酷,却是赤裸裸的现实。他现在就是一条搁浅在泥滩上的鱼,唯一能做的,就是苟延残喘,积蓄力量,等待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惊涛骇浪,或者……悄无声息地腐烂。
“我……明白。”他嘶哑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决绝。
接下来的日子,对凌峰而言,如同在炼狱边缘缓慢爬行。
每天,那碗浓黑刺鼻、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成了他必须跨越的第一道鬼门关。喝下去,五脏六腑如同被投入沸水蒸煮,冷汗淋漓,剧痛加剧。然后是阿沅小心翼翼端来的鱼汤或鱼粥,寡淡腥气,但他强迫自己如同完成任务般,一口口艰难地吞咽下去。食物提供的热量微乎其微,勉强支撑着他不被寒冷和虚弱彻底吞噬。
右腿的伤是持续不断的酷刑。每一次轻微的挪动,甚至只是咳嗽一声,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的神经。高烧如同潮汐般反复侵袭,在滚烫的灼热和刺骨的冰冷之间反复切换,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在那些模糊的瞬间,现代战场的爆炸火光、战友的呼喊、宇文拓叹息的苍老面孔、烛龙沉没前燃烧的眸子……无数光影碎片疯狂交织,将他拖入更深的精神炼狱。
只有在短暂的清醒时刻,他才能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龙纹令牌,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令牌的触感冰冷而坚硬,上面狰狞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他一遍遍回忆老杂役临死前的嘶吼,分析着每一个破碎的词语。“洛口仓”——隋朝最大的粮仓,兵家必争之地!“瓦岗”——隋末最大的农民起义军之一!“李密”——瓦岗军后期的领袖,枭雄人物!“可信”——这简单的两个字,在波谲云诡的乱世中,又蕴含着多少陷阱与背叛?
**谁是敌?谁是友?这令牌,究竟能打开哪一扇门?通向生路,还是绝境?**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与肉体的痛苦交相煎熬。
张伯每日会进来查看他的状况,更换腿上的固定布条(手法依旧带着一种不符合渔夫身份的利落),检查伤口是否恶化。他话很少,眼神沉静,仿佛只是在照顾一件破损的渔具。只有在看到凌峰因剧痛和高烧而扭曲的面容时,那浑浊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从不询问凌峰的来历,也绝口不提令牌、短刃和“掌心雷”,仿佛那些东西从未存在过。
阿沅是这压抑空间里唯一的光。小女孩天真烂漫,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笼罩在爷爷和这位“怪客人”身上的沉重阴霾。她每天会偷偷溜进来一会儿,好奇地看着凌峰喝药时痛苦的表情,然后献宝似的拿出她在河滩捡到的、被河水磨得圆润的彩色小石子,或者一朵枯黄的芦苇花。
“大哥哥,痛吗?”她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声音稚嫩。
凌峰只能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摇头。
“爷爷说,吃了药,睡饱觉,就不痛了。”阿沅很认真地传授着“经验”,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紧握在胸前的令牌,“这个……硌着睡,不难受吗?”
凌峰无言以对,只是将令牌攥得更紧。这冰冷的金属,是此刻支撑他不被痛苦和绝望吞噬的唯一凭依。
日子在痛苦、昏沉和茫然的思索中,缓慢地流淌。窗外的天色,在铅灰的阴沉和短暂的昏黄之间交替。黄河的怒涛声,日夜不息,如同命运沉重的背景音。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凌峰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然而,在这混沌之中,属于现代特种兵凌峰的那部分坚韧意志,却在痛苦和药物的双重淬炼下,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开始艰难地萌发。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为了解开谜团!**
**为了不辜负那沉入黄河的牺牲!**
**也为了……不连累这对救了自己的祖孙!**
这个信念,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这天傍晚,高烧再次袭来,如同烈火焚身。凌峰意识模糊,浑身滚烫,牙齿却格格作响。阿沅刚刚送来一碗温热的鱼粥放在炕沿。张伯似乎去河边修补渔网了。
就在这意识迷离之际——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击声,仿佛是从……**隔壁的土墙**传来!
声音很轻,混杂在黄河的涛声和阿沅在灶房哼唱的、不成调的童谣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凌峰混沌的意识却猛地一凛!
这声音……太熟悉了!
不是风吹木板的吱呀,不是老鼠跑过的窸窣,而是一种……**刻意为之的、用于短距离联络的暗号!** 这敲击的节奏,与他记忆中现代特种部队在某些特殊环境下使用的简易联络暗码,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是错觉吗?是高烧产生的幻听?
凌峰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努力集中涣散的精神,侧耳倾听。
“笃笃……笃、笃……”
敲击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分!节奏短促而规律!
**不是幻听!**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凌峰的脊背,瞬间压过了高烧的滚烫!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龙纹令牌,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有人!就在隔壁!在用暗号试图联络!**
**联络谁?联络自己?还是……联络张伯?!**
这荒僻的野渡口,这看似寻常的渔家小屋……果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张伯……这个自称“老渔夫”、却认识“掌心雷”、懂得处理严重骨伤、有着军伍般利落动作的老者……他到底是谁?!
**影阁的追兵,难道己经……找上门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