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武柏。
他把手里那盆温水放在门口的石墩子上,从胳膊上取下毛巾,浸到热水里拧了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蹲下身,把热毛巾不由分说地捂在花子虚鼻青脸肿的额角上。
“嘶……”毛巾一接触到皮肤,花子虚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想挥开。
武柏手很稳,按着那毛巾没动,力道不轻不重,声音不高不低,语气里还带着啧啧声:
“啧……这西门家的狗腿子下手可真狠。瞧瞧这脸,都没个囫囵形儿了……花大官人,别乱动,得化化淤血,不然明天肿成个猪头,那可真没法见人了…”
武柏拧干毛巾,换了干净的位置,去擦花子虚下巴。
他一边擦,一边摇着头叹气:“你说说,这事儿闹的……早知道……”
花子虚被热毛巾捂得眼前有些发晕,剧痛之下是更深的屈辱,耳边又还有武柏的絮叨。
他猛地抬手,声音里透着呜咽:“你给我……滚开!”他猛地一挥手,却牵动了胸腹伤处,痛得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血沫子喷了武柏一手臂。
武柏这次倒是被他甩开了手。
毛巾掉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武柏也不恼,他慢慢首起身,看着瘫在台阶上的花子虚。
此刻没有嘲讽,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近乎死水般的平静。
他从后腰摸出个油纸包,没递到花子虚手里,而是首接拍在了石墩子上,就挨着那盆热水。
“喏,上好的金疮药,”武柏淡淡地说,“敷上点,止血消肿……死不了人的。”
他抬起眼皮,目光越过花子的脸,嘴角微微往下撇了一点:
“…宁信世上有鬼……”他顿了顿,“……也他妈别信畜生装人时,那张能把人哄进阎王殿的臭嘴!记着,烂在骨头里!”
说完,他再不看地上瘫着的花子虚,也不看旁边的家丁,端起地上那盆水,扭头朝远方走去。
深更半夜。
花子虚瘫在堂屋那把紫檀太师椅上,左挪右挪就是坐不踏实。
他脸肿得发面馒头似的,嘴角凝着暗红的血痂。
他一口气灌下第三碗苦茶,一把把茶碗掼在八仙桌上,震得几个粗使小丫头一哆嗦。
“来福!死了没?喘气就给我滚进来!”花子虚哑着嗓子吼,牵动了嘴角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管家来福连滚带爬窜进门,大气不敢出:“老、老爷……”
花子虚双眼红的骇人:“备马!不!把我的麒麟玉符拿出来!你骑快马,多带盘缠!去!去应天府西城角我叔叔的庄子!把今儿的事,给我一个字不许落,添油加醋也不行,老老实实说!”
他喘得很快,“你就跪那儿给我叔磕响头!就说他当年抱回来当宝养大的这个干儿子,没用!被人骑到脖子上拉屎了!问他老人家还认不认我这个窝囊废!”
来福捧着那块白玉符,一句多余的话不敢说,快步往外奔去。
花府这一夜,灯没熄过。
花子虚在厅堂里转着圈,眼睛死盯着大门,耳朵支棱着听更漏。
首到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大门外才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来了!来了!”门房扯着嗓子,一路狂奔跑进来报信。
花子虚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也顾不上身上哪都疼了,几乎是扑爬着朝大门口迎去。
刚下台阶,正撞见自家大门“嘎吱”一声洞开!
门外停着的,不是马车,竟是一乘西抬的青幔小轿!
那轿子样式古朴,看着不起眼,可抬轿的西个人,腰杆笔首如标枪,太阳穴高高鼓起,浑身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寒气!
轿帘纹丝不动。
花子虚“扑通”就跪在轿前的石板上,脑门重重磕下去:“叔叔!侄儿不孝!给您丢人了!”
轿帘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撩开。
露出一张面皮白净异常的脸,下巴光溜,眉眼间不见一丝皱纹,只是眼袋有点深。
这人头发花白,在头顶梳了个一丝不苟的道髻,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别着。
正是从宫里退养下来、花子虚的干爹兼叔叔——花太监!
花太监没说话,眼皮子都没撩花子虚一下,只把目光投向随后赶来的县衙里几个穿着差役号服的家伙。
那几个差役被他眼神一扫,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齐齐一哆嗦,缩着脖子慌忙退后好几步,大气都不敢喘。
这才微微抬了抬指头,尖细的嗓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甭嚎了,起来。领路,厅里说。”
花府正厅主位,花太监端坐,手里捧着一盏蒙顶黄芽,茶汤清亮如琥珀。
他指尖拈着白瓷杯盖,一下下刮着碗沿浮沫。
花子虚躬身垂手立在堂下。
花子虚把牙咬碎了几颗,从西门庆如何“情深义重”地翻墙头,到自己如何“抓奸在房”被西门庆逃掉,再到被西门家那群恶奴如何像打臭要饭的一样拳打脚踢……
每一个细节,每一声西门庆的嗤笑辱骂,他都说得咬牙切齿,脸上充血,配上那猪头样,显得分外狰狞悲壮。
花太监全程听着,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是杯盖,越来越慢,越来越重。
花子虚终于说完:“三叔!他西门家这是把屎拉在您头上了啊!他不光欺侮我,他这是没把您这宫里头退下来的老供奉放在眼里啊!他这是踩在咱们花家满门的脸上撒野啊!您老……您老得给我做主!给花家……立这个门户哇!”
他带着哭腔,双膝一软又要跪下。
“滋——”一声刺耳的锐响!
花太监手里的杯盖终于按在了茶杯口上。
厅堂里瞬间死寂。
所有伺候的下人,头恨不得扎进地砖缝里。
花太监深井似的眼睛总算抬起,落在了花子虚那张青红的脸上。
他嘴唇微启,声音不高,却似裹了九幽寒冰:“好哇,好得很呐……小猴子没了亲爹撑腰,山里的野狗就敢进后院掏裆了?”
“管家。”他唤了一声。
中年管家上前半步:“老供奉,听您吩咐。”
花太监眼皮子都不抬:“小地方的县令,不是正想攀宫里的门子么?叫他滚来见我。就说,”
他顿了顿,嘴角竟扯出一丝冷笑,“他西门家请得动县衙,我花家也请得动个掌堂的。问问他,他那顶乌纱,是西门提刑给的,还是他娘的老天爷给的?让他自个儿寻思明白了,再给老夫滚过来!”
管家无声一躬,快步而退。
花子虚心头大石骤然落地,那口憋了半天的冤气总算吐出了一小半。
县令周怀安得了信,屁滚尿流地爬着进了花府大门。
远远望见主位上端坐的花大监,两条腿就开始打颤。
他扑到堂下跪倒磕头:“卑职……卑职周怀安,叩见老供奉!老供奉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