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川太了解自己这兄弟了,那就是头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的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磨破嘴皮子也是白搭。行吧,那就陪着这头倔驴,硬生生趟出一条活路来!
这些天,赵岳峥几乎把自己埋进了纸堆。正厅角落早己被发黄的卷宗、拓片、还有各种手绘的歪歪扭扭的地图淹没了。
资料堆得摇摇欲坠,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墨汁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儿。
赵岳峥就陷在这片废墟中央,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像要在纸页上凿出洞来。
魏禹川除了隔三差五晃悠到瘦痞李那间弥漫着陈货和劣质烟草味儿的荒货铺,敲打敲打进度,剩下的精力,全扑在了捣腾自家老祖宗压箱底的那些零碎上。
那些蒙尘的箱笼、上了三道锁的樟木柜子,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叮当作响,也不知在倒腾些什么护身的玩意儿。
日子就像娜基的水,看似粘稠缓慢,实则无声无息地溜走了。三周的期限,眨眼就到了眼皮子底下。
这天晌午刚过,瘦痞李的电话就追到了宅子里:“魏爷!赵爷!您二位贵人踏贱地儿!小的在聚福居备了点儿薄酒菜,给您二位送行!您二位务必赏脸!务必赏脸啊!”。
初冬的日头蔫头耷脑地歪在胡同口的青砖灰瓦上,把那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棂影子,在胡同墙上抻得老长老细。
魏禹川与赵岳峥一前一后,踩着胡同里磨得油亮的青石板,晃进了瘦痞李订下的聚福居。馆子门脸儿不大,就藏在一条小胡同的当间儿,门口戳着褪了色的幌子。
“哎哟喂!二位爷!您可算到了!快请上座!怠慢!怠慢您了!”瘦痞李早就在靠窗那张八仙桌边候着了,屁股底下是张油光水滑的榆木圈椅。一见人进来,忙不迭地弹起来,透着股刻意的巴结。
瘦痞李弓着腰,把二位让到铺着暗红团花锦缎垫子的官帽椅上,抄起温在红泥炭炉子上、咕嘟冒着小泡的锡酒吊子,手腕子一翻,澄黄透亮、冒着热气儿的二锅头就滋溜一声,稳稳当当斟满了三只青瓷冰裂纹的小酒盅。
一股子辛辣里裹着粮食香的热乎气儿就顶了上来。“这点儿薄酒,权当给二位爷壮壮行色,驱驱寒气儿。”瘦痞李双手捧起自个儿那盅,腰弯得更低了。
可那眼珠子滴溜转,眼角褶子里都藏着算计,“您二位爷吩咐的家什,小的我跑断了腿儿,可算是备得齐齐全全、妥妥帖帖了!都是新式样儿顶顶好的玩意儿,绝误不了爷的大事!小的心窝子里的这点儿敬意,全在这一仰脖儿里了!” 说罢,脖子一仰,喉结上下那么一滚,酒盅底儿朝了天,还故意咂摸了一下嘴皮子,亮给二位爷看。
杯盏轻碰,清冽的酒滑入喉肠。魏禹川放下杯子,嘴角噙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慢悠悠从怀中摸出一包软壳阿诗玛,指尖一挑,弹出三支细长的烟卷。
魏禹川自己叼上一支,又随意地将一支抛给赵岳峥,另一支则递向瘦痞李。“入乡随俗,尝尝滇南风味。”
划亮l一根洋火,橘黄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烟,深吸一口,烟雾在精致的轩窗光影里袅袅散开。
魏禹川眯着眼,打量着烟盒上那彩绘的少女侧影,语调带着几分轻佻的赞叹:“啧,瞧这眉眼,真真是苗家山泉里养出的灵秀!都说这烟丝金贵,是苗家姑娘赤足踩揉,才得这一缕冷香?”
瘦痞李赶忙凑近火苗点了烟,深深嘬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稀疏的牙缝里丝丝缕缕溢出。绿豆眼骨碌一转,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谄笑,声音压得又轻又软, “哎哟,魏爷好眼力!这画儿上的姑娘,灵是灵得来”
但瘦痞李话锋微转,手指虚虚一点烟盒,赔着万分的小心,“不过嘛,小的多嘴一句,这俏模样儿,听说是滇南那边黎族的阿诗玛姑娘,讲的是他们山里的古话儿,跟苗家隔着一层水呢。”
赵岳峥一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青瓷杯,闻言,指尖在温润的瓷壁上轻轻一叩,发出“叮”一声清响。
赵岳峥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深秋的西子湖水,缓缓落在瘦痞李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声音很柔:“李老板到底是吃西九城饭的,这份玲珑剔透的生意经,这份记性,端的是剔透。”
顿了顿,“八戒啊——”微微侧首,视线转向魏禹川。“酒没了。给李老板续上。敬一盏问路酒,请李老板念在旧谊,拨冗为我们这趟娜基之行,指点迷津,做个引路人。”
魏禹川心领神会,脸上那点痞笑瞬间化作春风拂面般的诚挚。他
执起锡壶,壶嘴轻倾,一道细流稳稳注入瘦痞李面前微凉的杯中,双手托起那盏温热的青瓷杯,姿态恭敬中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道,递到瘦痞李眼前:“李爷,猴哥开了金口。这盏问路酒,务必赏光。兄弟我,先饮为敬。” 说罢,将自己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亮杯示意,眼神却如钩子般锁住对方。
瘦痞李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猛地从椅子上蹿起半截,带着哭腔般的颤抖:“哎哟!赵爷!魏爷!折煞哉!真真折煞小人哉!”
瘦痞李慌得几乎要打躬作揖,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自己那条藏在裤管里的废腿,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但凡小的这腿上没落下这旧伤!勿用二位爷开口,小人便是拼却这身贱骨,也定要为二位爷在险山恶水里掌灯引路啊!”
瘦痞李重重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卑微的乞怜,声音低哑下去: “二位爷睁眼看看!就我这把风吹得倒的病骨,跟牢去是存心给二位爷添堵、拖累手脚吗?求二位爷高抬贵手,饶过小人”
赵岳峥看着瘦痞李那副惊魂未定、几乎要的模样,脸上的冷峻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却又迅速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抬手虚按了按,那是一个无需多言的手势,:
“好了,李老板,莫再惊惶。你的心意,我兄弟二人领了。”
赵岳峥目光掠过对方惊惧未消的绿豆眼上,语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了然:“前路山高水远,凶险难料,我二人拾掇妥当,便去赴这宿命之约。”
微微一顿,随即抱拳当胸,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古礼的庄重:“今日,就此别过,若他日侥幸得还,自当携俏货登门,与你一晤。”
言罢,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走。低沉的声音只留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尾音,飘向尚在原地的魏禹川:“走了,八戒。”
回到老宅,二人难得踏踏实实睡了个囫囵觉。天光微熹时,便己将行囊里的硬货一件件摊开在厅堂的青砖地上,借着透窗而入的冷冽天光,确认每一道搭扣、每一处接缝都严丝合缝,妥帖无误。
最后一件装备归位,拉链合拢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赵岳峥首起身,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初醒的巷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沉稳:“车票,听瘦痞李的话,只能订到开远,咱哥俩就订绿皮的软卧,清静,不起眼,正好能安安心心赶路,也省得在那些人多眼杂的地方露了行踪,剩下的路到那再说,最好能找到个向导。”
绿皮火车缓缓发动,二人找瘦痞李在黑市开了个地理摄影公司的介绍信,顺利避过检查,躺在火车卧铺的床上“趁现在抓紧眯觉,等到了这趟路怕是不安稳。”
哐当、哐当……绿皮车碾过铁轨的节奏单调而绵长,软卧包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倒成全了一份不合时宜的清净。窗外,初冬萧索的田野和灰蒙蒙的村落飞速倒退。
赵岳峥几乎将整个白天都钉在了那张窄小的折叠桌旁。那张油皮地图被他用镇纸压平,旁边摊开一本边角卷起的《滇南州县详考》和几张新旧不一的地图册页。
赵岳峥眉头紧锁,拧成了两个深重的疙瘩,额角甚至隐隐暴起青筋,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
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那个用朱砂圈出的、代表娜基的模糊标记,又烦躁地划过摊开的、印刷清晰的官绘舆图,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和不解:“这瘦痞李满嘴跑舌头的滑溜泥鳅!”啐了一口唾沫,“这娜基翻遍了地图,没有半点痕迹! 连个谐音的村寨都寻不着!”
“到底是地方上口耳相传的土名儿……还是这鬼地方,早就被抹了名号,藏进了见不得光的褶子里?!”
赵岳峥“啪”地合上那本厚厚的《详考》,沉闷的响声在包厢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决断的烦躁:
西天的火车哐当下来,两人骨头缝都松了。在开远草草收拾停当,转头就扎进了那辆开往个旧的老旧大巴。
车门一关,一股浓烈到辣眼睛的混合气味就糊了上来,鸡屎的臊、鸭毛的腥、鹅粪的酸,再搅和着汗馊味和劣质烟草气,在密闭的车厢里发酵,首往人天灵盖里钻。几个穿着靛蓝土布衣裳的乡民,抱着竹笼,笼里的活物不时扑腾,带起一阵混着羽毛的尘雾。
魏禹川和赵岳峥,两个穿着夹克、身形板正的外乡人,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魏禹川脸色发青,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屁股底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椅,车身每一次在坑洼土路上的剧烈颠簸,都让他觉得尾椎骨要裂开。
魏禹川死死抓着前排椅背的破皮套子,指节捏得发白,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骂了句娘:“操!这破路!腚都他妈快颠成八瓣儿了!还有多远是头啊?!”
旁边闭目养神的赵岳峥,眼皮都没抬,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鸡鸭的聒噪:“我说八戒同志,这才哪儿到哪儿?就你这端着和尚架子、吃不得半点苦的德性……”
赵岳峥微微睁开眼,瞥了瞥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越来越浓密幽深的莽莽山林,那连绵的绿色像一堵堵沉默的墙,压得人心头发沉。
慢悠悠的补上后半句,带着点冷飕飕的调侃:“……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高林密鸟儿都不爱拉屎的地界儿,你心里不慌?那才叫见了鬼呢。”
赵岳峥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窗外飞退的、越来越蛮荒的景色,压低声音对魏禹川道:“等会儿下了地,麻利儿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
手指极其轻微地点了点自己鼓囊囊的背包下沿,“把恒温服和内甲套上。这鬼地方,湿气裹着热气往骨头缝里钻,穿这身皮太扎眼。”
赵岳峥扯了扯自己厚实的夹克领口,额角渗出的细汗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微光,“其他行头,卷巴卷巴塞回包里,别露白。”
魏禹川会意地点点头,鼻腔里充斥着鸡鸭粪便和汗馊混合的浊气,混着车窗外涌进来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植被味道的湿热空气,确实闷得人喘不上气,厚衣服像层湿透的皮粘在身上。
大巴车在崎岖颠簸的土路上又吭哧了百八十公里,最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口彻底趴了窝。
司机是个黑瘦的本地汉子,任凭几个乘客怎么加钱说好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口浓重的滇南方言斩钉截铁:“克不成喽!前面路烂到根根!给再多钱也克不成!要去哪点自家克!”
黑瘦的司机跳下车,拍打着裤腿上的灰,眼神瞟着远处云雾缭绕、林深树密的群山,透着一股子本地人才懂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