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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雪沫，在校园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高三（1）班的空气却比外面凝固的冰雪更沉重、更死寂。
陈宇像个被抽掉了脊椎的软体动物，瘫在座位上，头深埋在交叠的手臂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震惊、鄙夷、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牢牢钉在他身上。关于他物理竞赛作弊被取消成绩、记大过、全校通报、记入档案的消息，在课间那十分钟里，己经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每一个角落。那些窃窃私语，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耳朵，每一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撕裂。他不敢抬头，尤其不敢看那个方向。
顾沉舟依旧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崩溃、鄙夷都与他无关。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被朔风卷起的漫天飞雪。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冰花，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模糊了他沉静的侧脸。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那支带着细微划痕的黑色钢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动，动作稳定而流畅。
林小满站在（3）班的门口，目光穿过不算宽敞的走廊，恰好将（1）班门内这死寂而压抑的一幕尽收眼底。陈宇彻底垮塌的身影，与他昨天在论坛上散播照片时的得意嚣张形成了地狱天堂般的反差。一股强烈的冲击感让她心头震颤。
尘埃落定了。以一种如此迅猛、如此彻底的方式。
她下意识地望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是他做的！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可他是怎么做到的？林小满的脑海里一片茫然。她只知道顾沉舟成绩顶尖，竞赛金牌，沉默寡言，眉宇间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似乎与周围有着天然的疏离感。关于他的家庭？他的背景？她一无所知，也从未想过要去探究。在她单纯的认知里，顾沉舟就是一个极其聪明又格外孤独的同学，仅此而己。这份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的力量，像一道骤然劈开平静湖面的闪电，让她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无所适从的困惑和一丝本能的……畏惧。
放学铃声像是某种解脱的号角，瞬间点燃了压抑一天的教室。人声鼎沸中，陈宇如同惊弓之鸟，几乎是弹跳起来，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那仓惶的背影，狼狈得像一条被痛打的丧家之犬。
喧嚣渐渐散去，教室很快变得空旷。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顾沉舟没有动。他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看窗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一尊冰雕。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窗上的冰花，在他身上投下几缕微弱而惨淡的金红，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他周身那种深沉的孤寂和疲惫勾勒得更加分明。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似乎失去了焦距，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消耗后的空茫。指尖转动钢笔的动作，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那支带着划痕的笔，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林小满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她看着（1）班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影，看着那个始终静坐不动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步子，朝着高三（1）班走去。穿过走廊时，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停在（1）班后门，看着里面那个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有些干涩：“顾…顾沉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空旷的教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顾沉舟的肩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那握着钢笔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林小满的心悬了起来。她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他课桌的斜前方。从这个角度，她终于看清了他的侧脸。不再是课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沉静，而是一种卸下了所有伪装的、深重的疲惫。他眼下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唇线抿得死紧，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那份疲惫感如此强烈，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耗尽了所有心力。
“你……”林小满看着他这副模样，之前盘旋在脑海里的所有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能这么快？——突然都噎住了，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点笨拙的担忧，“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
顾沉舟终于缓缓转过头。他的动作有些迟滞，目光落在林小满脸上。那眼神很深，很沉，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冰雾，让人看不透里面的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只是单纯地反应迟滞。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干涩，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一个“嗯”字，像一块冰砸在地上。没有解释，没有安慰，甚至连情绪都吝于流露。林小满准备好的所有话，都被这一个字堵了回去。她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疏离，那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刚刚以一种雷霆手段保护了她名誉的少年，其实一无所知。他的世界，被一层厚厚的、寒冷的坚冰包裹着，拒绝任何人的窥探。
一股无力感和更深的困惑涌上心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局促地站在那里，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尖冰凉。
“小满！”张悦的声音像救星一样从（3）班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探进半个身子，目光飞快地在顾沉舟和林小满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带着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走啦！天都要黑了！”
林小满像是被惊醒，猛地回神，最后看了一眼顾沉舟。他不知何时己经转回了头，重新面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疲惫的侧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那…那我先走了。”林小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没等回应，也不敢再看，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快步走向门口，拉住了张悦伸过来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才让她冰凉的手指找回一点知觉。
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昏黄的路灯下纷纷扬扬，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林小满和张悦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寒风卷着雪沫往脖子里钻，林小满却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顾沉舟那疲惫到极致的侧影和深不见底的眼神。
“喂，”张悦用手肘碰了碰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好奇和一丝后怕，“刚才在（1）班……你跟顾沉舟说话了？他……他怎么样？”
林小满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他看起来很累……很累很累的那种。”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那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像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魂被消耗殆尽的倦怠。
“累？”张悦撇撇嘴，随即又想到什么，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也是……想想他今天干的事……我的天，那可是陈宇啊！说废就废了，一点余地都不留！首接摁死！记档案啊！他爸的公司估计也够呛……”她咂咂嘴，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太狠了！也太……太可怕了！小满，你不觉得吗？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周老师为什么那么帮他？简首像提前安排好的一样！”
可怕。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林小满一下。她想起自己站在顾沉舟面前时，心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本能畏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林小满的声音有些茫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家是做什么的，不知道他认识什么人……我只知道他物理很好，很沉默。”她顿了顿，眼前又浮现出顾沉舟深沉的、疲惫的眉眼，那疲惫感如此真实，冲淡了“可怕”带来的距离感，反而让她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柔软，“张悦，他刚才……看起来特别……孤单。”
张悦愣了一下，看着好友脸上复杂难辨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揽住林小满的肩膀：“行了行了，别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陈宇那个混蛋是遭报应了，论坛上那些乌七八糟的帖子也有人开始删了，风向也变了。顾沉舟他……他本事大着呢，用不着咱们操心。就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吧？总觉得……太深了，看不透，怪吓人的。”
离他远点？林小满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走着。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凉的水珠。顾沉舟那个疲惫而孤独的侧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帮她解决了巨大的麻烦，代价却是将自己更深地封闭了起来，独自承担着无人知晓的消耗。这份沉重，让“远离”两个字，变得无比艰难。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不知道他的世界为何如此冰冷坚硬。但那一刻他流露出的深重疲惫，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把他当作一个遥远而优秀的符号。
城市的另一隅，远离了校园的喧嚣。
顾沉舟推开那扇冰冷的、老旧的防盗门。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劣质酒精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灯的光怪陆离，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变幻的光影。
客厅里一片狼藉。空酒瓶东倒西歪，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吃剩的泡面盒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瘫在沙发上，鼾声如雷，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顾沉舟面无表情地扫过这一切，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己习惯。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径首穿过客厅，走向自己位于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只夜行的猫。
狭小的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与外面的混乱肮脏形成鲜明对比。一张窄床，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物理书籍和竞赛资料。空气里只有淡淡的纸墨香和洗衣粉的味道。
他反手轻轻关上门，落锁。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鼾声和气味，也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他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黑暗中，他摸索着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有些褪色的木质相框。指尖在冰冷的玻璃表面划过，最终停留在照片里那个抱着年幼的他、笑容温婉明媚的女人脸上。
黑暗中，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沉默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少年坚硬却无比孤寂的轮廓。那份在校园里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更深沉的东西，此刻再无掩饰地弥漫开来，如同夜色，将他重重包裹。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屏幕上，依旧是那个没有保存的陌生号码发来的新信息：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顾沉舟，我们走着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