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的春天,一种名为“非典”的幽灵开始在空气中游荡,恐惧像墨汁滴入清水般在城市里迅速洇开。学校成了最早封闭的区域之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李芬开在师大附小后门那条窄巷子里的“李芬小吃店”,生意一落千丈。平日里喧闹的孩子和家长不见了踪影,巷子空得让人心慌。
李芬身材微胖,是那种长期在灶台前劳作的结实感,而非养尊处优的丰腴。脸庞圆润,眼角有细密的鱼尾纹,嘴角微微下垂,透着操劳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灵活,带着一种市井的机敏和韧性。
她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常有些碎发散落下来。双手粗糙有力,指关节略粗,指甲缝里有时会残留着洗不净的油渍或面粉。由于开店,她常年系着一条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围裙,围裙口袋总是鼓鼓囊囊,装着零钱、记账的小本子或备用皮筋。
她走路带风,做事麻利;眼神总在盘算(成本、食材、家里的开销);说话语速较快,带着本地口音特有的韵味;笑起来声音爽朗,但忧虑时眉头会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习惯性用手背擦额角的汗(即使在冬天)。
她己经两周没有跟上大学的女儿张薇联系了,据说现在学校都是封闭隔离管理,她很想知道薇薇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危险,可是小城离薇薇的大学了,她和老张合计了几次都没法成行。
张浩倒是放假回家了,可以帮着老张忙活家里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忙的。
李芬守着冷锅冷灶,望着门外空荡荡的石板路,愁云压弯了她的眉梢。房租、水电、两个孩子的学费……她不能想,想起来就是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
那天下午,天色阴得如同傍晚。房东老王,一个平时总爱趿拉着拖鞋、说话慢悠悠的精瘦老头,罕见地穿了一身板正却不太合身的西装,脚步匆匆地撞开了小吃店的玻璃门,带来一股凉风。
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和气,眼神闪烁,搓着手,语气又急又快,带着不容置疑:“李芬啊,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房子……我儿子在南方生意做大了,急等钱用,逼着我卖!下家都找好了,催得急……你看,月底前,得搬走了!”
李芬如遭雷击,手里擦桌子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她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月底?这哪是催人,简首是催命!非典闹得人心惶惶,哪里还有地方能租?就算有,谁还敢接手这半死不活的生意?
“王叔,王叔您不能这样啊!”李芬的声音带着哭腔,本能地抓住老王的胳膊,“这节骨眼上,您让我们娘几个去哪儿啊?孩子上学,他爸厂里也不景气……求求您,缓一缓,就缓两个月!等这瘟病过去……”她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王用力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李芬踉跄了一下。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焦躁和一股狠劲。“不是我不讲情面,人家钱都拍桌子上了!我儿子那边火烧眉毛!”他烦躁地挥手,像驱赶苍蝇,“这样,押金退你,再多赔你三个月房租,够意思了吧?月底!就月底!”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要用大声掩盖心虚。说完,不敢再看李芬惨白的脸,逃也似的转身,那身别扭的西装消失在阴沉的巷口。
赔偿金装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硬邦邦的,硌在李芬的手心里,却像烧红的炭。她捏着这笔“巨款”,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和屈辱。小店是她熬了多少夜、流了多少汗才支撑起来的,是家里的一条腿。
如今,这条腿被生生砍断了。她失魂落魄地收拾着店里不多的家当,锅碗瓢盆碰撞出凄凉的声响。搬空小店的那天,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面,招牌上的“李芬小吃”几个红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像她此刻的心。她拉下卷帘门,那刺耳的“哗啦”声,如同给一个时代、给一段艰难却安稳的日子,画上了句号。
几天后,更大的噩耗传来:师大附小片区因出现疑似病例,被实施了最严厉的封闭管理。整条后巷被蓝色的铁皮围挡死死封住,只留下刺目的警戒线和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所有商铺,无一例外,被彻底锁死在里面。
李芬站在远处,望着那片被铁皮围起来的、如孤岛一般的死寂,雨水混合着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她的小店,此刻正被封在那绝望的蓝色囚笼之中。如果她没搬出来,那后果不敢去想。她靠着冰冷的墙,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的惶恐碾压得粉碎。这“运气”,代价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