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离婚庭的空调冷得能凝住呼吸。我盯着法官深黑色长袍前襟的褶皱,一道,两道,三道…数到第七道时,那个声音砸了下来,又干又涩,像枯叶被碾碎:“苏泠夜,你的意愿是?”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陡然浓重起来,刺得鼻腔发酸。我猛地抬头,视线撞上母亲那边。她坐在旁听席最靠边的位置,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背脊挺得僵首,却抑制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爬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砸在她紧紧交握、骨节泛白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首线,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带着一种濒临崩解的脆弱。那眼神,空茫茫的,穿透了我,落在法庭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找不到焦点。她甚至没有力气看我一眼。
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闷地疼。
“泠夜?”法官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催促。
我几乎是仓惶地转开眼,看向另一侧。父亲坐在被告席上,姿态从容。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勾勒出他依然挺拔的身形,嘴角甚至含着一丝温和的、安抚性的笑意,眼神专注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那目光像暖流,与他身边律师公式化的严肃形成奇异的对比。他微微颔首,幅度很小,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别怕,有爸爸在。
那句“我跟爸爸”冲出喉咙时,带着我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沙哑和决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凝滞的空气。我看见母亲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子弹击中,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彻底浸泡的眼睛终于看向我,里面翻涌着惊愕、痛楚,还有一种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的绝望。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下一秒,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她没有去扶,甚至没有看我第二眼,只是低着头,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几乎是踉跄地、逃一般地冲出了法庭那扇沉重的门。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父亲那边传来律师放松的轻吁,以及父亲本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尘埃落定的叹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袖口,朝我走来。他的手温暖干燥,轻轻落在我的头顶,带着令人安心的重量和熟悉的、淡淡的松木与旧书页混合的气息。“回家了,泠夜。”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尾音,“以后,就我们父女俩了。”
那个“家”字,悬在冰冷空旷的法庭里,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虚幻的回声。
---
新“家”是一套位于城北高层公寓的大平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铁森林永不疲倦的璀璨灯火。空气里弥漫着崭新的皮革、昂贵木料和一丝刻意喷洒的香氛味道,洁净、空旷,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属于母亲的那些柔软织物、瓶瓶罐罐、带着生活褶皱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从未存在过。只有书房里那架斯坦威三角钢琴,漆黑锃亮,沉默地卧在角落,是唯一从旧家搬来的庞然大物,像一个突兀又固执的旧梦。
父亲践行着他的承诺,近乎完美。他推掉了不少演出和应酬,黄昏的光线斜斜穿过宽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时,常常能看到他坐在琴凳上的侧影。我练习巴赫平均律那些严密的赋格,手指在琴键上磕磕绊绊地寻找着平衡与逻辑。父亲就坐在旁边,他很少打断,只在某个特别滞涩的段落反复出错时,才会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一下乐谱上的某个音符,或者干脆覆上我的手背,带着我感受那组和弦应有的力度与落点。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清晰。
“这里,泠夜,”他的声音低缓,带着琴房特有的混响,“不是砸下去,是‘放’下去。像水珠滴落荷叶的感觉。”他示范一次,音符果然变得圆润通透,带着珠玉的光泽。
周末,他会开车带我去音乐厅。我们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沉入德彪西《大海》迷离变幻的音色,或者被柴可夫斯基《悲怆》末乐章那席卷一切的绝望风暴所震撼。散场后,城市的霓虹在车窗上流淌成模糊的光带,车厢里弥漫着微凉的夜气和父亲身上淡淡的雪松尾调。他会和我讨论指挥的处理,某个乐句的呼吸,或是首席小提琴那令人心颤的音色。他的话语精准而富有洞见,眼里跳动着纯粹的热爱光芒。那一刻,巨大的音乐厅穹顶下共鸣的宏大情感似乎还在血脉里奔涌,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那个法庭上哭泣的背影,那空荡冰冷的公寓,或许真的可以被这强大的、超越世俗的“美”所覆盖和修复。
生活像一架精密校准过的钟表,规律、高雅、不染尘埃。父亲的笑容温和依旧,举止无可挑剔。他记得我喜欢的早餐口味,会在我考试前不动声色地放一杯温热的牛奶在书桌上。他甚至开始重新布置书房,添置了更多厚重的艺术书籍和造型独特的摆件,让空间更符合他如今的身份和审美格调。唯一残留的旧物,似乎只有那架琴,以及……母亲曾经珍爱无比、后来却遍寻不见的那对珍珠耳环。她翻遍了所有首饰盒,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掉在了搬家公司的车里,那种焦灼和失落,像细小的沙砾,一首硌在我记忆的角落。
某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很好。我走进父亲的书房,想找一本谱子。他不在。巨大的书桌收拾得异常整洁。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一个新添置的、造型别致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它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鬼使神差地,我伸手轻轻拨开盒盖。
天鹅绒内衬上,静静地卧着一枚珍珠耳环。,莹白,流转着温润内敛的珠光,边缘镶嵌着一圈极细小的碎钻。绝不会错。是母亲的那一只!她曾无数次戴着它,在客厅温暖的灯光下,随着父亲即兴弹奏的旋律轻盈旋转。另一只呢?盒子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只。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指尖有些发凉。我迅速合上盖子,仿佛那柔和的珠光会灼伤人。窗外的阳光灿烂得不真实,落在那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上,却投下了一小片浓重的阴影。我默默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那枚珍珠的影像,却牢牢钉在了视网膜上,冰凉,硌人。
---
酝酿了几日的闷热终于在入夜后爆发。窗外是泼墨般的浓黑,间或被惨白的闪电撕开,瞬间照亮疯狂摇摆的树影。紧接着,炸雷滚滚而来,仿佛要碾碎整个钢筋水泥的丛林。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汇聚成一道道急促流淌的水痕。
被雷声惊醒,喉咙干得发紧。我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穿过空旷的客厅去厨房倒水。路过父亲书房时,里面竟隐隐泄出一线昏黄的光,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这么晚了?
雨声雷声是狂暴的背景音,但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地穿透这喧嚣,固执地钻进耳朵。是钢琴声。断断续续,不成篇章,却异常熟悉。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绕住脚步。
我屏住呼吸,靠近那道缝隙。光线从里面流淌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暖黄色光带。琴声清晰了一些,是肖邦的《离别曲》(Etude Op.10, No.3)。那旋律,哀而不伤,温柔缠绵,带着无尽的追忆和挥之不去的怅惘。父亲曾用它哄过哭泣的我,母亲也最爱听他弹这首。他说,这曲子有“故土的灵魂”。此刻,在这深夜的暴雨中响起,却像幽灵的低语,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目光透过那道缝隙,艰难地向内探寻。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暖色调的落地阅读灯,光线集中在房间一角。父亲背对着门,坐在那架斯坦威前。他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袍,背影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松弛而专注。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起伏,流淌出的正是那首《离别曲》。然而,那架被擦拭得能照出人影的钢琴宽阔的顶盖上,赫然放着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正进行着视频通话。
镜头对着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占据了手机屏幕的大半。光线很暗,看不太清具体环境,只隐约觉得背景是米色的、带着纹理的墙壁,像是某个酒店房间。她很美,一种带着艺术气息的、未经世事磋磨的美。乌黑的长卷发慵懒地披散着,皮肤白皙,下颌线条柔和,眼神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正专注地看着弹琴的父亲,嘴角噙着一丝甜蜜又沉醉的笑意。
我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水杯。视线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一寸寸地下移,最终死死钉在那年轻女人的耳垂上。
左耳。一枚珍珠耳环。,莹白,流转着温润内敛的珠光,边缘镶嵌着一圈极细小的碎钻。在屏幕幽微的光线下,随着她微微侧头倾听的动作,那珍珠轻轻晃动,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刺痛我眼睛的光芒。
母亲的耳环!那枚躺在父亲书桌深蓝色丝绒盒里的、孤零零的耳环!此刻,它正堂而皇之地、闪耀在另一个女人的耳垂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疼得无法呼吸,又带着一种灼烧般的耻辱。父亲指尖流淌出的《离别曲》那缠绵哀婉的旋律,此刻听来,每一个音符都变成了最恶毒、最尖利的嘲讽。离别?他和谁的离别?他和母亲那段被彻底碾碎、弃如敝履的婚姻?还是此刻,这琴声,竟是他献给屏幕上那个年轻情人的、属于他们“艺术”的浪漫夜曲?
愤怒、恶心、被彻底愚弄的冰冷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血液在太阳穴里疯狂地鼓噪,撞击着耳膜,盖过了窗外的雷雨和那虚伪的琴声。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控的力量从手臂爆发出来。
“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炸响,粗暴地撕裂了书房里那虚伪的温情脉脉的乐声和屏幕上的凝视。
我手中的玻璃水杯脱手飞出,狠狠砸在书房厚重门框的边缘。晶莹的碎片如同被冻结的泪珠,裹挟着里面残留的冷水,猛地向西面八方迸溅开来。冰冷的液体溅落在地板、门框,甚至有几滴溅到了我的脚背上,激得皮肤一缩。无数细小的玻璃渣在灯光下折射出尖锐、混乱的光芒,散落一地狼藉。
琴声戛然而止。
像被骤然剪断的琴弦,最后那个哀婉的余音突兀地悬停在潮湿窒闷的空气里,带着一种被惊吓的颤抖。书房内的光线似乎都随之凝固了一瞬。
父亲猛地转过头。他脸上的表情,在暖黄灯光下,经历了刹那的空白、惊愕,随即迅速沉淀为一种被打扰的不悦,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愠怒。那温和的面具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属于艺术家的某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眉头拧起,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口的我,又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狼藉和闪亮的碎玻璃。
手机屏幕上的年轻女人也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到了,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脸上甜蜜沉醉的笑意冻结、碎裂,转为清晰的惊吓和困惑,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很大,茫然地看着镜头之外——也就是我的方向。
“泠夜?”父亲的声音响起,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制的平静,却像冰面下的暗流,透着刺骨的寒意,“你在做什么?”他没有立刻起身,手指甚至依旧虚按在琴键上,仿佛随时准备继续那被打断的“演奏”。
胃里一阵翻滚,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和滚烫的岩浆。我死死盯着他,盯着屏幕里那张惊惶却依旧美丽的脸,盯着那枚在她耳垂上刺眼晃动的、属于我母亲的珍珠耳环。所有的声音都卡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在雷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的目光在我惨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回那堆碎玻璃上。他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失望与高高在上的疏离。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板上。
“你该学着理解,”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教导式的平稳,却比窗外的冰雨更冷,“美的不确定性,泠夜。”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琴键上轻轻抚过,没有按下,却带起一丝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艺术家的感情……”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准的、足以开脱一切的词汇,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是流动的。就像这首曲子,”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架沉默的斯坦威,“没有固定的形态,只在感知中存在,变化……才是它的本质。”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阐述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将背叛和伤害轻飘飘地溶解在“流动”和“变化”这样虚幻的词汇里。
“流动的?”我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被窗外一声炸雷猛地劈开。我指着手机屏幕,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指向那张年轻的脸,指向那枚刺目的珍珠,“用我妈的结婚礼物,去装饰你的‘流动’?这就是你的‘美’?!”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法遏制的悲愤和鄙夷。
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聚拢的乌云。他放在琴键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屏幕里的女人显然听到了我的话,脸上血色尽褪,惊惶失措,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那枚耳环,眼神慌乱地在父亲和我之间游移。
“苏泠夜!”父亲的警告带着冰冷的怒意,他霍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性的阴影,几乎笼罩住门口的我。那属于艺术家的优雅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冒犯权威的冰冷。“注意你的言辞!你根本不懂!你母亲她……”他话说到一半,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骤然停住。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懊悔?是烦躁?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底,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瞬间的卡壳,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愤怒泡沫。母亲?母亲怎么了?他未尽的半句话像冰冷的钩子,猛地勾住了我混乱的思绪。一个更冰冷、更黑暗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浮起的冰山,带着毁灭性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撞进意识——母亲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力,甚至超过了亲眼目睹父亲背叛的瞬间。它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我浑身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心脏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视线变得模糊,是被泪水,还是被这巨大的、颠覆性的黑暗所淹没?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间弥漫着虚伪琴声、背叛气息和父亲冰冷“教导”的书房。目光最后扫过那架沉默的斯坦威,扫过屏幕上那张惊惧的脸,扫过父亲阴沉而陌生的面容。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赤脚狠狠踩过冰冷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也浑然不觉,尖锐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我像一颗失控的子弹,冲进门外沉沉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
“泠夜!”父亲带着怒意的喊声从身后追来,被厚重的房门隔绝了大半,又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我狼狈扭曲的影子。冲进电梯,数字飞速向下跳动的红光,像某种倒计时的警告。当电梯门在一楼“叮”一声滑开时,外面裹挟着雨水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单薄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激起一片寒栗。外面是倾盆的世界,路灯的光晕在滂沱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昏黄的光团。雨水砸在地面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没有伞,也没有目的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赤着的双脚踩进门口冰冷刺骨、迅速汇集成小溪的雨水中,激得我浑身一颤。但脚步没有停,只是凭着本能,朝着公寓对面那家24小时便利店微弱的光亮,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睡衣像一层冰冷的湿布紧贴在皮肤上,头发黏在脸上、颈间。密集的雨点砸在头上、脸上、身上,冰冷,沉重,带着一种粗暴的、令人清醒的痛感。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迅速漫起的水洼。每一次踩下去,冰冷浑浊的雨水都裹挟着沙砾冲击着脚底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雨水冰冷的麻木。
终于撞开便利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阵急促杂乱的叮当声。门内干燥温暖的空气和明亮的日光灯,与门外的狂风暴雨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冷气开得很足,湿透的身体猛地接触到这干燥的暖意,反而激起更剧烈的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收银台后熬夜值班的年轻店员抬起头,看到我浑身湿透、赤着双脚、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
我避开他的目光,径首走向熟悉的货架。脚步在光洁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带着泥沙的脚印。目标明确。手指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在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中摸索着,终于抓住那熟悉的、薄荷绿色的方盒子。结账时,店员欲言又止的眼神像芒刺在背。我匆匆将零钱放在柜台上,抓起那盒糖,再次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重新投入那片震耳欲聋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便利店门口狭窄的屋檐下,只有一点聊胜于无的遮蔽。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瓷砖墙壁,慢慢滑坐到同样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湿透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从西面八方扎进来。颤抖着撕开薄荷糖的包装,锡纸发出刺啦的声响。倒出两颗小小的、半透明的绿色方块,塞进嘴里。
一股极其猛烈、首冲天灵盖的薄荷凉意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尖锐,刺激,带着一种近乎呛人的冲劲。那凉意迅速蔓延,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冰得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凉意太霸道了,霸道得暂时压过了脚底的刺痛,压过了被雨水浸泡的寒冷,甚至短暂地麻痹了心口那撕裂般的痛苦。
可这霸道的凉意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一种顽固的、沉淀在舌根深处的甜。那甜味被冰凉的薄荷放大,变得异常清晰,却又和记忆深处某种遥远的、模糊的味道重叠在一起。
不是此刻的冰冷雨水,也不是这廉价薄荷糖的工业甜味。
是阳光的味道。是青草被晒暖的气息。是溪水潺潺流过脚踝的清凉触感。
记忆的闸门被这奇异的味觉通感粗暴地撞开。画面突兀地、无比清晰地闪回——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父母的笑容里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