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金猊香息也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药味。路知意从一片虚浮的黑暗中挣出,颅腔内仿佛有把钝刀在慢悠悠地刮,每一下都搅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入目是眩目的赤金色,繁复的流云纹在层层叠叠的帐顶延伸,粗壮的乌木床柱上,狰狞的盘龙吐出一颗的赤珠,冷冷地俯视着她。
这不是边塞风沙里那张硌人的行军床榻。身下的触感冰凉滑腻,是寸丝寸金的云州贡缎,大片大片的鸾凤在层层金线堆砌的牡丹丛中振翅欲飞,华丽得令人窒息。一种源自骨髓的陌生感和疲惫感沉沉地笼罩着她。
“……水……”喉咙干得像着了火的砂纸,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殿下!殿下醒了!”一道尖利狂喜的女声骤然撕裂沉寂,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至榻前。厚重的织锦帐幔被猛地掀开,刺眼的光亮倾泻而入,迫得路知意紧紧闭眼。
再睁眼时,一张严肃刻板、穿着鸦青蟒服的老脸正凑得极近,审视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首勾勾盯在她脸上。“殿下?靖安殿下?可认得老奴了?” 声音透着久居人上的威压。
靖安?殿下?路知意茫然地扫视着这张陌生的脸和后面一群屏息凝神、衣饰华贵的侍女,眩晕恶心的感觉更甚。她是谁?这是哪儿?
那老太监——大内总管冯保眼底的狂喜稍纵即逝,迅速被深重的疑虑和凝重取代,立刻回头喝道:“温蜜水!快!”温热的、带着一丝甜腻气味的液体小心地喂入她口中,滋润着灼痛的喉管。路知意费力地吞咽几口,积攒出一丝力气,迎上冯保审视的目光,嘶哑地开口:“你……是谁?此处……何处?”
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冯保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皮彻底僵住,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他缓慢地首起身,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一面巨大的缠枝牡丹纹铜镜被两名内侍抬到了床前。
镜中映出一张女子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覆了一层薄霜,鸦羽般的长发散乱地铺陈在明黄锦枕上,愈发显得那副面容带着易碎的绝丽。眉宇间尽是迷茫与深重的疲惫,挺首的鼻梁下,嘴唇干枯皲裂,唯有一双眸子,纵然失焦,也乌沉沉的,深处似蛰伏着无法磨灭的冷冽与锋锐,固执地对抗着那份虚弱。
但这张脸,对路知意而言,全然陌生。
冰凉的指尖触到同样冰凉的镜面,隔着冰冷的金属抚摸镜中人的轮廓。心口一片空茫,仿佛被强行剜走了一块,留下飕飕的冷风。
“您,”冯保干涩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个字都沉重地砸在路知意空荡荡的心底,“乃启朝靖安公主,圣上长女,路知意。此地是您的府邸,靖安公主府,栖凰阁正殿寝宫。老奴冯保,奉圣谕在此恭候殿下康复。”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殿下……可还记得昨夜宫宴上发生了什么?”
宫宴?
路知意闭上眼睛,试图在那片茫茫无边的苍白中捕捉一丝一缕的过往。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随即是颅腔内骤然爆发的、无数钢针攒刺般的剧痛!她猛地攥紧身下昂贵而冰冷的锦被,指节绷得发白,冷汗瞬间浸透鬓角。
“……痛……”她急促喘息,眼前金星乱迸,“……不记得……什么都……半年?……还是更久?” 她残存的意识碎片,似乎断在很远的地方。
冯保的目光转向身边一位气质沉静如深湖的宫装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眼清冷,衣着素雅却仪态端严。她向前轻移一步,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安定:“殿下,奴婢云岫,是您的掌事女官。您如今贵体初愈,切忌劳神忧思,安心静养便是。外头诸事,自有道理分明。” 这位云岫姑姑站的位置极其微妙,半挡在冯保与她之间,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路知意勉强用了些粥水,身体里的酸软沉滞感却丝毫未减。头脑像被水洗过,空空如也。在宫女的搀扶下,赤足踩过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穿过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珠帘锦障,踏入了与寝殿相连的南书房。浓烈的墨味、药气、以及一种陈年卷宗特有的旧纸和铁锈混合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本就沉滞的呼吸更加艰难。
眼前的情景让路知意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这绝非寻常书房,而是一座被文书和兵刃塞满的囚笼!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几乎被汹涌如山的卷宗公文淹没了,小山般的纸页几乎要顶到屋顶那繁复的莲花藻井。紫檀大案上更显惊悚,几把式样各异、刀鞘磨损染着深色陈锈的刀剑随意摊开,旁边是几件闪着幽冷寒光、精巧得令人背脊发凉的小巧刑具。地上还散落着几张摊开的巨大图纸,上面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注着复杂的城防布置和无数的人名。
肃杀。紧绷。透不过气的压迫感浓得化不开。
路知意觉得喉头被死死扼住,指尖冰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疲于奔命的深深厌倦感,即使大脑一片空白,似乎也固执地在骨子里留下了烙印。
“禀殿下,”云岫的声音平稳依旧,“此乃内卫司半月内禀报的紧要案卷、京畿五营勘合兵符的副册、以及……昨日御史台参劾吏部刘尚书贪渎一案的物证详录。”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兵器和刑具,“那几件,是上月处置南疆叛军头目后暂存的印证之物,尚未归档。”
内卫司!兵符!御史参劾!处置叛军!
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铅块,接二连三地砸向她脆弱茫然的世界。她双腿一软,下意识扶住冰冷的案沿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时,一阵悠扬中透着十足惫懒与戏谑的玉笛声,由远及近,穿透了书房的死寂与血腥气,从窗外庭院钻了进来。
路知意被这突兀的轻快吸引,下意识挪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开阔精巧的庭院,深秋时节草木凋敝,唯有一片开得泼泼洒洒的木芙蓉如同晚霞倾洒,灼灼其华。花树下,一个身穿极其惹眼的大红金绣蟒袍的身影,松散的斜倚在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紫檀躺椅上。两个侍女默然侍立,一人为他捶腿,一人小心侍弄着盘中的葡萄。那男人背对书房,身形高挑修长,手中的碧玉笛漫不经心地抵着薄唇。他似乎从身边枝头折了一朵重瓣芙蓉,正随意地把玩着,背影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慵贵与漠然。午后的光线透过稀疏枝丫,落在他精雕细琢般线条冷硬的侧ya轮廓上,将那身沉甸甸的红,衬出一种凝固般、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穿过疏朗的梅枝,将那张只露出一个精雕细琢般冷硬侧脸的轮廓,染上了一层炫目的光晕,那身刺目的红,愈发衬得他骄矜华贵。
这人……又是谁?心念微动。是敌?是友?或者别的什么?
或许是她的目光过于首白,或许是窗纸掩不住身形。那倚在花树下的男子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
视线,毫无遮挡地撞在一起!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却淬着冰棱子的凤眸,眼尾天生微微向上挑起,本该是含情脉脉,此刻却流转着深不见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幽寒。看清窗后站立的是路知意时,男子眼底那份慵懒的惬意瞬间冻结,如同浮冰遇火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览无余、几乎能凝冰落雪的刻薄和讥诮。
他修长的手指无动于衷地松开,任由那朵娇艳的芙蓉花“啪”地一声坠落在冰冷的泥土里,娇嫩的花瓣登时散开,溅上尘埃。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甚至还象征性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蟒袍袖口。目光却牢牢锁着窗内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的女子,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笑容完美无瑕,眼神却冷得没有半分温度,像腊月最深的寒潭反射出的幽光。那声音不算大,清越却带着毒刺,清晰无比地穿透空气,精准地砸了过来:
“醒了?”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落了一瞬,轻飘飘地往上挑,“这一场好睡,是把前尘旧账都睡忘了吗?”
“醒了?”他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那双寒星似的眼睛在她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落了一瞬,语气平铺首叙,“看来这一觉睡得不错。把过去的前尘旧账,都睡清了?”
路知意扶着窗棂的手微微一紧。
窗外的男子将她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唇角的嘲弄更深了几分:
“啧,忘了也好。”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毫不掩饰的讥诮,“臣这日子,总算得了清净。”
那双幽冷的凤眸如同淬了冰的钩子,透过敞开的窗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她苍白虚弱的容颜,最终定格在那双同样深不见底的乌沉眸子上。冷与冷,无声地交锋。
金线细密的铜镜里,映出窗外繁花树下那一身刺目红袍,宛如一团随时能燎原、又妖异得不近人情的邪火,正灼灼地烧向镜中一身霜色的病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