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被刀片凌虐过的笔记本残骸,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出无声的警告。
陈默呆坐在冰冷的土炕边缘,后背死死抵着粗糙冰冷的砖墙,低垂着头,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染满墨污和点点血渍的右手掌心,以及虎口上那道正渗出新鲜血液的细小划痕。
冰凉的液体不断涌出,混合着墨水和纸屑,在掌心汇聚成粘腻、肮脏、散发着铁锈腥气的泥沼。
火辣辣的痛感清晰地传递到大脑,却又奇异地在更汹涌的情绪洪流中变得微不足道。疲惫感,仿佛骨髓都被抽干般的沉重疲惫感,如同跗骨之蛆般牢牢攫住了他,沉重的头颅几乎无法支撑,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上了千斤砝码。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微弱,只剩下零星几声“滴答”,更衬得屋内死寂如同坟墓。
母亲担忧地推门进来送过一次热水,被他嘶哑含混的几句“睡了”顶了回去。
黑暗笼罩下来。
这一夜,注定无眠。陈默的意识在昏沉和惊悸之间反复跳跃。墨黑字迹的惊悚、被彻底摧毁的纸页废墟、父亲雨夜抡砸虎钳的背影、林晓薇消失在巷口阳光下的模糊侧影、还有前世母亲泼洒在冰冷病房地面的那碗小米粥……无数破碎的、嘈杂的影像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反复拉扯、冲撞、撕裂,最后都归结到那本划烂的笔记本上,散发出冰冷的、不祥的墨臭。
当天际那点灰白艰难穿透厚重雨云时,他才在极度疲惫的交困下,意识滑入短暂的、断断续续的、半梦半醒的昏沉。连梦都是光怪陆离的碎片,是那“哐哐”的敲砸声,是油污的老虎钳,是凝固的黑白照片,是冰凉的米粥泼在脸上……
再次被强行拖回“现实”的,是窗框被猛力拍响的“啪啪”声,力道蛮横得像要把那层玻璃纸捅破。
“陈默!陈默!磨蹭啥呢?!要迟到了!” 门外传来同桌兼死党赵小胖那标志性的公鸭嗓,带着催促的焦躁,“老王那阎罗王今早铁定守大门抓迟到!”
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拽回现实!陈默猛地睁开酸涩发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混沌的大脑空白了几秒。
考试!
今天是周西!
是第一次全市模拟考首日!第一场就是……数学!
前世那张曾将他送上“祭坛”的、带着鲜红142分烙印的数学模拟卷!
冰冷的战栗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一种更深的、足以吞噬理智的恐惧感,比昨夜刮笔记本的恐慌来得更加清晰和猛烈——他不能重蹈覆辙!他绝不能再被那张写着“142”的试卷送进计算机专业那个内卷的绞肉机!
“就来!” 他哑着嗓子朝门外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套上冰冷的衣裤。镜子里映出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如同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厉鬼。他胡乱抹了把冷水脸,抄起桌上那个磨损得厉害、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黄书包,里面塞着几杆廉价塑料钢笔和一块脏兮兮的橡皮,还有那张昨夜在狂乱中也被捏出了指痕皱褶的蓝布鞋照片一角,硬邦邦地硌着书本。他像躲避某种诅咒般,几乎是撞出门去。
县一中的大门外己经挤满了穿着臃肿冬装、神情紧张不安或故作镇定交头接耳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油条豆浆的气息和纸张油墨的混合味道。阴沉潮湿的寒气钻入衣领,让刚从家里奔出的陈默打了个寒噤。
巨大的白色横幅悬在教学楼入口上方:“严格考风考纪,严肃考试态度!” 红字刺眼。
陈默裹挟在人流里,随着涌动的人潮挤向贴满考号和名字的告示栏。脚步沉重如同灌铅。前世那个被生活榨干、蜷缩在写字楼冰冷的死亡记忆尚未散去,眼前这场决定十八岁少年命运的角力却己迫近眼前。
他几乎没费力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三考场,17号。然后,他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本能的惊惶在密密麻麻的名单里搜寻着某个名字——
第六考场,22号。
林晓薇。
她的名字孤零零地印在那里。在这个所有人都为了前途奋力拼搏的时刻,她却如同一枚即将被时代巨浪卷走的、微不足道的尘埃。陈默盯着那三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短暂地停止了跳动。三天,留给她的时间甚至更短。
刺耳的预备铃声如同电锯撕裂空气,尖锐地响起!
如同奔赴刑场的囚徒,陈默僵首地被涌向三号考场的同学推挤着向前。脚步机械地迈入教室的门槛。门框上方那块白底黑字的“考场纪律”,字字如同冰锥凿在神经上。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墨水和粉笔灰的味道涌入鼻腔。陈默僵硬地找到贴着17号标签的那个陌生座位,木椅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他像个刚安上假肢的人偶般,动作极其不协调地坐下。
主监考老师是个脸绷得像块棺材板的中年男人,法令纹深如刀刻。他面无表情地拆开厚厚的牛皮纸袋,动作一板一眼,透着一股冰冷的程序化。雪白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试卷被一沓沓分派下来。
第一张试卷放在他面前。
页眉几个端正的黑体字:数学。
字迹清晰。
题目熟悉得令人窒息。
他几乎不需要思考,那些曾带给他无上荣光的解法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在脑海里。第一道选择题…三秒钟不到答案就己清晰浮现。填空题…扫一眼便知对错。大题…解题的步骤行云流水,比标准答案还要简洁有力……
他握着笔的手指冰凉僵硬,笔尖悬停在卷面干净的答题区域上,细微地颤抖着。指腹下是他那支英雄616廉价钢笔粗糙的塑料笔杆。
不行!
绝不能写下这顺畅的答案!绝不能得高分!
他要控分!他要避开那个该死的专业陷阱!他要用一种最隐秘的方式,将这张本应作为他祭坛通行证的试卷,变成欺骗命运的保护壳!
巨大的道德负罪感和一种扭曲的生存意志如同两股相向的洪流,在他狭窄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他猛地抬起沉重的头颅,视线越过前排几个不安晃动的人头,望向窗外。
天阴沉得厉害,枯枝的剪影在灰蒙蒙的天幕背景上疯狂地摇曳乱舞,像无数只绝望伸向天空挣扎嘶喊的手臂。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地抽打着窗玻璃,发出沉闷空洞的“呜呜”回响。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得如同玻璃渣的空气,肺叶里每一处都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
终于,他落笔了。
笔尖划破雪白的卷面,留下第一道答题痕迹——
一个清晰、流畅、完美无瑕的……错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