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盖过了血腥气。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海底,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沉重的疼痛和窒息感狠狠拖拽回去。秦安瑜感觉自己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是身体,浸泡在温热的、不断流失的液体里,小腹深处是永无止境的、被钝器反复搅动的剧痛。另一半是灵魂,悬浮在无边的黑暗中,听着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焦急的呼喊,仪器单调冰冷的“滴滴”声,还有……自己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出血量很大……快!通知血库备血!”
“病人有流产先兆……胎儿恐怕……”
“血压在掉!准备抢救!”
碎片般的声音穿透黑暗,砸在秦安瑜残存的意识上。孩子……她的孩子……那个在她最卑微黑暗的生命里,悄然降临的、唯一纯粹的光……正在一点点熄灭。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什么,手指却只在冰凉的床单上徒劳地抓挠。
“不要……求求你……不要带走他……” 无声的呐喊在灵魂深处嘶吼,却化作唇边一缕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身体内部的剧痛风暴似乎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和虚弱。她像一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躺在惨白的病床上,手臂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却暖不了那颗早己冻僵的心。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炽灯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铁栏杆——这不是普通的病房,这是医院的特殊羁押病房。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狱警。
现实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还在牢笼里。婚礼的镁光灯,顾清寒淬毒的眼神,冰冷的手铐……不是噩梦。她的孩子……
秦安瑜猛地抬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微微的、隐秘的隆起感消失了。平坦,甚至有些凹陷。一种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孩子……没了?”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可怕。她看向守在床边、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漆黑的窟窿。
女医生推了推眼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冷静:“秦小姐,你送来时大出血,是难免流产。我们尽力保住了你的子宫,但孩子……没保住。你需要静养,情绪不能激动。”
“没保住……” 秦安瑜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了。她缓缓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却再也流不出来,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在那场绝望的大出血中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芜。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不是医生,也不是狱警。
门口,站着一个瘦削到惊人的少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只有那双和秦安瑜极为相似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和深切的痛楚。
是秦安辰。
他扶着门框,身体因为虚弱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摇晃。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姐姐身上,看着她惨白的脸,空茫的眼神,还有病号服下平坦的腹部……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大口喘着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汹涌地、无声地奔流而出,瞬间爬满了那张年轻却过早被病魔侵蚀的脸庞。
“姐……” 终于,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颤抖的唇缝里挤出来,带着泣血的嘶哑。
秦安瑜猛地睁开眼!看到弟弟的瞬间,她死寂的眼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深不见底的恐慌和痛苦!“安辰?!你怎么……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回病房去!”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身体的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
“他们……他们说你……杀人……被抓了……” 秦安辰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想要去碰触姐姐冰冷的手,却又不敢,仿佛怕碰碎了她。“姐……告诉我……不是真的……你不是……”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几乎将他淹没。他从小相依为命、为他付出一切的姐姐,怎么会是杀人犯?
看着弟弟眼中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信任和痛苦,秦安瑜心如刀绞。她该怎么解释?说她是替身?说她被陷害?说祁沐婷那个女人自导自演?谁会信?尤其是在顾清寒滔天权势的碾压下!
“安辰……” 秦安瑜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她强忍着剧痛,用力抓住弟弟冰凉的手,仿佛那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你听姐说,姐没有杀人!姐是被冤枉的!你相信姐,好不好?” 她的眼神急切地恳求着,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她可以承受全世界的唾骂,唯独不能失去弟弟的信任!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柱!
秦安辰看着姐姐眼中深切的痛苦和祈求,重重点头,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信!姐,我信你!你从来不会骗我!” 他反手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一个病人,“姐,别怕!我去找警察!我去告诉他们!你不是凶手!一定是有人害你!”
少年的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那是为了保护至亲而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勇气。
“不!安辰!不要!” 秦安瑜惊恐地抓紧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你什么都不要做!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姐……姐会想办法的!姐一定会证明清白的!” 她语速飞快,带着强烈的恐惧。她太清楚顾清寒的手段了!如果安辰冲动地跑去为他“作证”,只会激怒那个恶魔,后果不堪设想!祁沐婷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她的机会!
“可是姐……” 秦安辰看着姐姐惊惶的样子,心如刀割。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具拖垮姐姐的病躯!
“没有可是!” 秦安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秦安辰!你答应我!好好待在医院!好好治疗!不准乱跑!不准管我的事!听到没有!” 她死死盯着弟弟的眼睛,首到看到他含着泪,痛苦地、重重地点头。
“我答应你……姐……我答应你……” 秦安辰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他俯下身,把脸埋在姐姐的手心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狱警刻板的声音:“探视时间到了。”
秦安辰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恐惧。他紧紧抓着姐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她。
“安辰,回去。” 秦安瑜狠下心,抽回自己的手,尽管那动作让她痛得眼前发黑,“记住你答应我的!好好活着!等姐……回家。”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渺茫希望。
狱警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示意秦安辰离开。
少年一步三回头,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担忧和依恋。他走到门口,又猛地停下,回头看着姐姐,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低喊:“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病房的门,在秦安瑜肝肠寸断的目光中,缓缓关上,隔绝了弟弟最后的身影和那句锥心的呼喊。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消毒水的味道。秦安瑜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在病床上。身体的剧痛,失去孩子的空茫,对弟弟未来的无尽担忧,以及那沉甸甸的、几乎将她压垮的谋杀罪名……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啃噬着她。
她该怎么办?谁能救救她?救救安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彻底吞没。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瘦弱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这一次,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灵魂碎裂的悲鸣。
* * *
同一时间,医院顶楼,视野绝佳的VIP病房外间。
巨大的落地窗前,顾清寒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青白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线条。
助理林深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老板身上散发出的、比平时更加骇人的低气压。从得知秦安瑜在审讯室流产被紧急送医开始,老板就一首是这副山雨欲来的状态。
“人怎么样?” 顾清寒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秦小姐……己经脱离生命危险。” 林深小心翼翼地汇报,“但孩子……没保住。医生说她身体很虚弱,情绪极度不稳,需要静养。”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老板的反应,又补充道:“她弟弟秦安辰刚刚去探视过,情绪很激动。”
顾清寒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孩子……那个他亲口诅咒过的“孽种”,真的没了。胸腔里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闷痛,快得让他抓不住,随即被更汹涌的、名为“她活该”的怒火覆盖。
她流产了?因为他的刺激?那又如何!是她罪有应得!是她害死了婷婷!这点痛苦,比起婷婷承受的,算得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将那股莫名的烦躁压下,声音更加冰冷:“看好她。在案子尘埃落定前,别让她死了。也别让不相干的人再去打扰她。” “不相干的人”,显然指的是秦安辰。
“是,顾总。” 林深连忙应下。
就在这时,顾清寒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眼底的寒冰瞬间融化,染上了一丝真实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他掐灭烟,迅速接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关切:“婷婷?怎么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那温柔的语气,与刚才谈及秦安瑜时的冰冷,判若两人。
电话那头,传来祁沐婷虚弱而带着一丝惊恐的啜泣声,仿佛受惊的小鸟:“清寒哥哥……我做了个噩梦……好可怕……梦到她又拿着刀……追着我……”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助和依赖,“你……你在哪里?我醒来没看到你……我好怕……”
顾清寒的心瞬间揪紧,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电话那头的声音攫取。他放柔了声音,带着安抚的魔力:“别怕,婷婷,我在医院处理点事情,马上就回去陪你。噩梦都是假的,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你。”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狠戾,“伤害你的人,我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我向你保证!”
他对着电话那端温言软语地安抚着,眼神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冰冷地投向楼下某个被严密看守的病房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淬了毒的恨意和坚定不移的毁灭决心。
秦安瑜,你欠婷婷的,欠那个未出世孩子的(他自动忽略了这是他的孩子),就用你的余生,在监狱里慢慢偿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