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醒年也曾困惑过,我到底是爱这个具体的人,还是爱这个抽象意义。
在将你捧上幻想的圣坛,对于现实的你却从不敢接近。
你还是我心目中的模样吗?
当看到俞千漾灵活地跳过那堵墙时,张醒年心中的茫然就烟消云散。
俞千漾从不会消极地等待别人的拯救,因为她才是那个救人于水火的救世主。
她周遭黑暗,因为太阳也要因她避让,她时运不济,因为大器终将晚成。
她不是精美的画屏,不是温润的玉器,也不是带着墨香的诗卷,她不适合被搁置,不适合被把玩,也不适合被品读。
她既不肤白如脂也不弱柳扶风,她没有盈盈一握的细腰惹人心醉;她没有纤纤玉指染着蔻丹让人想入非非;她也没有鲜艳红唇待人一品为快。
她是泥地路上的杂草,被踩踏,会留下人的印,兽的印,会被风刮倒,被粗粝的石子划烂,叶会泛黄,会发白,像枯死一样。
等雨落下来,等风柔下去,再支起小叶,承着甘露。
杂草堆里会有新生的细花蕊悠悠在风中颤,即使下一秒被踏来的脚碾得粉身碎骨。
生活的苦难没有打倒她,她变了却也从未变过。
……
俞千漾没在意他长久的沉默,只是笑着恭喜他,
“发现你过得好,我也很开心。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你很争气,也很努力,我觉得你很棒,很厉害,也很为你自豪。这一路真的很辛苦,希望你往后都能苦尽甘来。”
张醒年避开了她望向自己的眼神,眼眶又红又烫,他狼狈地捂着眼睛。
你为什么总这么好?
能不能坏一点,对我坏一点,对我再坏一点,羞辱我,虐待我。
我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放任心中的恶念,将你死死困在我身边。
你能不能为我坠落,为我停歇?
俞千漾只是安静地等他平复好心情,在那双湿眼睛望向她的那瞬,心不由一软。
她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人。
她被世界抛弃过,曾以为自己的心早己扭曲,只留下狰狞的恨,恨不公的命运,恨世道的磋磨,但爱更强大。
爱你,爱她,爱她们,爱万事万物……爱无处不在,不是吗?
“好好休息,不要想东想西了,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对自己要好一点。”
俞千漾抿唇一笑,温声说道。
在她离开房门的那秒,张醒年轻轻叫住她,眼里的泪欲落不落。
“你会讨厌我吗?”
讨厌话都说不清楚的我,讨厌爱耍小心机的我,讨厌阴郁又敏感的我,讨厌做作地装温柔的我,没一点值得被你爱的我。
俞千漾微笑,轻轻摇头,“我不讨厌你,我很欣赏你。
“我们能做朋友吗?”
不止朋友。
我们不是一首都是朋友吗?”俞千漾靠在门上,轻笑着反问。
菩萨有三十三化身,人也能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比谁虚伪?只是看谁地位更高。
善佛有狰狞相,恶鬼也有慈悲眼。谁没有隐藏的暗面?只是看谁更能装。
有人装一生,有人装一程,前半生端住了,后半生又本性毕露。
谁不丑陋?谁不狰狞?
她能接受自己人性的瑕疵,同样能接受别人的龌龊。
在门关上的前刻,她透过门缝看向张醒年,微笑道:
“下次不要再洗那么久的冷水澡了,冬天太冷,这样对身体不好。”
很轻的一声,她关上了门。
俞千漾看着面前斑驳的粉墙,有些怅然若失。
这招,她在从前都快使烂了。
——
沿海台风登陆西行,围雨带深入,为这个处于山岭之中的小山村带来难得一遇的大暴雨。
狂风骤雨,雷鸣不止,陈千祈匆匆帮她收拾好晾晒的衣物,身上的衣也己被打湿了,的发也黏在脸颊上,风一吹止不住打颤。
暴雨又逢屋漏,腥黄的水打湿了俞千漾的被褥,淹没了床脚。她的房间是在二楼的阁楼,受灾最为严重。
急降的温度,潮湿的天,被褥里也泛着霉味,盖在身上黏,不盖又冷,总在两难。
陈千祈拎着盆桶,一边用不要的旧衣吸地上的水,一边拿着厚布去堵窗户缝。
桶盈满了污水,再空,再盈满,终于承受不住这负担开裂了。
污水酣畅地淹没他的脚,泡皱的皮是失了桨的小船,走不出潮汛,带不来希望。
俞千漾就在旁边打着下手,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晚上她该睡哪,这间房短时间不适合再住了。
两人好不容易用布粗略吸干地上的积水,尚未休息多久,又得忙不迭地把床移位,用水桶暂时接住雨水。
努力成果没维持多久,地上的水又漫了起来,好似前头她们的忙碌只是在做无用之功。
家里的老房子墙壁不是反潮发霉,就是破损落雨。她房间墙上糊墙的花纸也被泡皱了,蓝的花纹里生着暗的霉斑。
俞千漾不由有些心疼,那个花纸还是陈千祈特意去城里买给她,一点点贴上去的,他还和自己嘚瑟了好久,夸耀自己眼光特别好。
但事己至此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认了。
或许这个家就不适合贴这么斑斓的花纸,既然知道会发霉,她们为什么要犯傻?
思前想后,俞千漾只得安慰自己,只等天空放晴,阴云就会散去。让陈千祈再给自己贴一个不就好了,他肯定乐意。
陈千祈看着水桶里腥黄的被褥,轻轻叹气,一边搓洗些,一边同俞千漾讲话,“晚上你要不去隔壁睡,我正好待你这修屋顶。”
“我和你一起修,现在修就好了,干嘛要等到晚上。”
陈千祈一时语塞,低着头洗着被子,轻声嘟囔道:“这不用你,我来就行。”
“我们一起修,修完我们跑隔壁,晚上你陪我下棋。”
“你别闹了。”
陈千祈皱着眉,有些生气的样子。
“你那么凶干嘛?随便你了,我才懒得管你。屋顶还修不修?我帮你一起修。”
俞千漾见他这副冷脸,只得生硬地岔开话题。
她实在不喜欢陈千祈这样冷脸对她说话。
她见过陈千祈很多样子,他不是一首面面俱到的,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他会被飞溅的雨水惊到慌忙后退,会被贴在脸颊的蝴蝶翅膀吓到尖叫,也会在大人的拳脚下苍白着脸安抚地冲她笑,但俞千漾从没见过他软弱屈服的样子,也很少见他对自己真正生气的模样。
可刚刚,陈千祈的眼神是真正有几分不快,只是忍着不想责备出口。
可越这样,她心中的不甘就越强烈。
是你答应我不离不弃,是你许诺的天长地久,是你说生死不相离,你要反悔了吗?
你的温柔都是谎吗?
我不就是……
俞千漾轻叹了口气,真小气。
亲一口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