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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茅山的第一个夜晚，是在金陵城郊一座废弃的水泥厂里度过的。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霉菌和鸽子粪的混合气味，比静心苑的雅致差了十万八千里，却让人莫名心安。自由，哪怕是发霉的，也比镀金的囚笼要好。
三个人，三个角落，三种沉默。
张清和盘膝坐在一个破损的巨大水泥管道口，对着江面，试图入定。但往日里一念即至的空明之境，此刻却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丹田空空荡荡，经脉涩滞，更可怕的是心里的那个窟窿。他背叛了师门，背弃了信仰，像一只被拔了道袍的雏鸟，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现实里。江上的风吹过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冷。
凌霜则占据了厂房的制高点，在一个断裂的钢筋平台上，她的平板电脑散发着幽幽的冷光，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稳定的光源。她没有去管身上的伤口和道袍上的污迹，而是在第一时间，开始处理善后。入侵金陵城区的交通监控，抹掉他们可能留下的所有影像；建立多层加密的虚拟网络，像一只警惕的蜘蛛，重新织起自己的情报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速跳动，冷静得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有偶尔蹙起的一丝眉头，和下意识擦拭屏幕边缘的动作，暴露了她内心的紧绷。
林深靠在一根承重柱上，情况看着最糟。那条探入过古井的左臂，己经不再是血肉之躯的形态。黑色的归墟纹路彻底活了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黑色藤蔓，从皮肤下破出，缠绕着他的整条手臂，构成了一种诡异而森严的甲胄。这甲胄没有温度，没有实体，触摸上去，像是摸到了一段被抽离了所有概念的“虚无”。它在缓慢地、持续地吸收着周围的光和热。
“恭喜你，”林深举起那条胳膊，对着另外两人晃了晃，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炫耀，“解锁新皮肤，‘深渊限定款’，就是不知道以后安检的时候，会不会被当成管制刀具。”
张清和没有理会他的冷笑话，依旧对着江面发呆。
凌霜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他那条手臂上，数据流在眼中一闪而过。“归墟化程度17.4%，不可逆。能量辐射稳定在安全阈值以下，但会持续对三米范围内的熵序造成微小扰动。简单来说，”她翻译了一下，“以后你打扑克，可能会更容易拿到一手烂牌。”
“那我可得离你远点，”林深撇撇嘴，“免得你那台宝贝电脑哪天自己蓝屏了。”
他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没动。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属于“白泽”的神性力量，正像一道堤坝，死死地抵御着左臂上“归墟”的侵蚀。两种力量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平衡。他像一个体内装着正反物质炸弹的疯子，小心翼翼地走在钢丝上。
他走到张清和身边，递过去半瓶从废弃厂房办公室里翻出来的、不知过没过期的矿泉水。“喂，前任茅山高徒，”他用脚尖碰了碰张清和，“别cos望夫石了，你师父又不会划着船来接你回去。再说了，就算他来了，你上船吗？”
张清和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深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样子看向江面，“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他们要拿我做手术，换个‘容器’，这事儿你知道吧？你当时拔剑了。这就够了。”
“可我……连累了你。”张清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带林深回茅山，或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得了吧，”林深说，“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就算没你，张九渊那老狐狸也有一百种方法把我打包送到玉宸老道面前。你顶多算个顺丰快递员，人家本来要寄的，就是个到付件。”
他这番歪理，虽然糙，却奇异地驱散了张清和心头的一些阴霾。是啊，在这场牌局里，他张清和，从来都不是那个能决定走向的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张清和终于回过头，看向林深，“我们被茅山通缉，749局也回不去了。谢自然那个疯子还在外面……我们能去哪？”
“能去的地方多了。”林深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天大地大，总有王八蛋需要我们去收拾。没工资拿，就当是为爱发电了。”
就在这时，高处的凌霜忽然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或许，我们有第一个‘客户’了。”
她从平台上轻盈地跃下，落地无声。平板电脑上，正显示着一段被她截获并破解的、在某个暗网频道里流传的信息。
那是一段音频，背景嘈杂，像是在某个地下管道里录制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又一个！住在下城区的‘清道夫’老李，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人就没了！家里什么都没少，门窗都是锁死的，就像……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是这个月第五个了！他们都一样，都是我们这种处理‘异常’垃圾的……”
音频到此中断。
凌霜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调出了另一份文件。“金陵城，近一个月，有五名非在编的‘异常污染物处理人员’失踪。官方记录为普通失踪案，未予立案。但根据我的数据库交叉比对，这五个人，都曾经向同一个地下情报贩子，出售过一些……特殊的‘边角料’。”
“什么边角料？”张清和问。
“被污染的土壤，畸变的植物样本，附带微弱精神残留的工业废品。”凌霜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一丝凝重，“这些东西，对普通人毫无价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重要的实验材料。”
林深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其中一张畸变植物的照片，让他瞳孔一缩。那是一株在下水道里发现的苔藓，却开出了一朵极其艳丽的、类似曼珠沙华的花朵。
那花朵的形态，他在迷魂凟见过。那是“祂”的气息，与谢自然的“丰饶与腐败”之力结合后，产生的独特变异。
“谢自然……”林深几乎是立刻就得出了结论，“她在金陵。这些失踪的人，很可能就是撞破了她的‘采购现场’，被灭口了。”
“不止。”凌霜否定了他的猜测，“如果是单纯的灭口，以谢自然的能力，会处理得更‘艺术’，而不是简单的失踪。这更像是一场精准的、有目的的‘筛选’和‘捕获’。”
她在地图上，将五个失踪者的地点，用红点标记了出来。五个红点，看似毫无规律，但当凌霜画出几条辅助线，将金陵城区的地下水脉图叠加上去后，一个诡异的图案，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不完整的、巨大的符文阵列。每一个失踪者，都恰好位于阵列的一个节点上。
“她在‘种地’。”林深看着那个图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她在用活人，当做‘种子’，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布置一个巨大的仪式法阵。”
“她的目的，我们尚不清楚。”凌霜说，“但可以肯定，一旦这个法阵完成，后果不堪设想。整座金陵城，都可能成为她的‘花园’。”
沉默。压抑的沉默。
他们刚刚逃离一个漩涡，又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更大的风暴中心。
“官方不管吗？”张清和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么大的事，749局不可能没有察觉。
“管不了。”凌霜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答案，“张九渊现在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茅山。茅山被你那么一搞，护山大阵撕开一道口子，‘归墟’气息泄露，加上谢自然在外围的污染，现在整个茅山，都成了一个高危隔离区。他正在和玉宸道人互相扯皮，划分责任，顺便看看能不能从这场灾难里，捞点什么好处。他没空，也没能力，同时处理两场‘天灾’级别的危机。”
“所以，”林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这活儿，又落到我们这几个‘无业游民’头上了。”
他看向张清和，又看向凌霜，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只有他们能懂的、属于同类的疯狂。
“怎么样？接不接？没五险一金，工伤估计也报不了。但管吃管住，住水泥厂，吃过期方便面。干好了，能救一城人。干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咱们三个，就一起在这金陵城里，当个殉情的水鬼。”
张清和看着他，再看看江对岸那片灯火辉煌、却暗流涌动的城市，心中的迷茫，忽然被一种更强烈的、更原始的情绪所取代。
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在何方。
但他知道，眼前，有不平事，有人，需要被拯救。
这就够了。
“干。”他从地上站起来，吐出了一个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他整个人的精神气，却仿佛重新回来了。
凌霜默默地收起平板，递给林深一副黑色的、由特殊材料制成的战术手套。
“遮住你的左手。它的能量波动，在某些仪器下，比夜明珠还显眼。”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递东西的动作，却很轻。
林深接过手套，戴上。冰冷的触感，让他左臂上那股死寂的悸动，平复了许多。
“好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看向城市的方向，“夜宵时间到了。我们去看看，金陵城的地下，到底藏着些什么好东西。”
夜色深沉，江风呜咽。
三道身影，如同融入墨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这座沉睡都市的阴影之中。
牌局的第二轮，在他们都未曾预料到的牌桌上，悄然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