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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车队没有在任何城市停留，而是拐进了一条荒废的山路，最终在一座废弃的水泥厂里，建立了临时驻地。
水泥厂高大的烟囱，像一根指向漆黑夜幕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钢铁锈蚀的味道。
一间相对干净的办公室里，篝火升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张清和正在处理那根从江妃头上拔下来的金钗，试图分析上面残留的妖气成分。凌霜则坐在角落，对着她的平板电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一行行复杂的数据流在她面前的屏幕上飞速闪过，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数字瀑布。
林深被铐在一根承重柱上，看起来像是在闭目休息，但他的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白天的战斗，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诡异的感知之门。那属于“归墟”的死寂之力，在被他初步掌控后，展现出了吞噬一切能量波动的特性。无线电、灵力传讯、甚至人心中的强烈情绪，在他的感知中，都变成了一段段可以“收听”的、频率各异的杂音。
而他白天捕捉到的那段“耳语”，此刻，正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
那不是车队内部的通讯。声音源，来自遥远的京畿总部。一个沉稳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正在和另一个略显苍老、却同样位高权重的声音交谈。
“……‘容器’的状态比预想中更不稳定，白泽的本源压制效果正在减弱。”这是张九渊的声音，冰冷得像手术刀。
“不稳定，才说明有价值。”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道，“一件不会炸的炸弹，有什么威慑力？关键是，引信要握在我们手里。”
“凌霜的神魂连接，是第一道保险。但她的消耗很大，无法持久。我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你的‘作品’，失控了？”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九渊，你要记住，‘薪火’计划的初衷，不是为了创造一个英雄，而是为了锻造一柄能斩断一切的‘最终手段’。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那个‘活体封印容器’，在最坏的情况下，吞噬掉我们无法处理的东西，然后，和那些东西一起，被‘净化’。”
“净化”……
林深几乎能想象出张九渊在说出这个词时，会习惯性地推一下眼镜的动作。
“我明白。”张九渊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容器的情绪稳定性，是目前最大的变数。他似乎……对‘等价交换’这个概念，有种偏执的依赖。”
“那就给他交换的‘错觉’。给他糖果，给他功勋，给他一个让他愿意被套上缰绳的理由。一个有弱点的武器，总比一个无懈可击的敌人要好。这件事，那个茅山的小姑娘，做得就很好。”
……
篝火的噼啪声，将林深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里，一边是燃烧的金焰，一边是吞噬一切的漆黑。此刻，那金焰在摇曳，而漆黑，则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连篝火的光，都无法照亮其中的分毫。
容器。
武器。
净化。
一个个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插进了他那好不容易用“等价交换”和“黑色幽默”建立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上。
原来，所谓的“薪火预案”，不过是一个听起来比较好听的、为囚笼谱写的序曲。他不是火种，他只是那个用来装火，并在火势太大时，连同火焰一起被丢进深渊的……一次性罐子。
白泽的力量，不是馈赠，是锁。
凌霜的糖，不是善意，是饵。
他一首引以为傲的、赖以为生的“等价交换”原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以为自己在和世界做交易，实际上，他本身就是那件被摆上货架的、甚至没有定价权的……商品。
一股难以遏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怒与悲凉，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咔……咔嚓……”
他身上那些刚刚稳定下来的黑色裂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蔓延、扩张。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岩浆，在裂纹深处涌动。他体内的那份脆弱平衡，正在被他自己的情绪，从内部，一点点地撕碎。
“林深？”张清和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猛地站了起来，手按在了剑柄上，神情紧张。
林深没有理他。他的头，缓缓地、一寸寸地转向了角落里的凌霜。
那双眼睛里，不再有任何戏谑和伪装，只剩下一种让张清和都感到心悸的、冰冷的质问。
“凌导航。”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你的‘天心正法’，能推演出世间万物的因果，能计算出所有战术的成功率。”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那你……有没有算出来，这个‘笼子’本身，需要支付什么样的价钱？”
凌霜敲击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迎上了林深那双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眼睛。她那台永远冷静的、如同超级计算机般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她数据库里的所有模型，所有卦象，都无法解读林深此刻眼神里的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彻底背叛后的……虚无。
她知道他听到了。
在她用神魂之力编织那张“网”的时候，她就发现，林深的意识，对外界的能量波动，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是一种副作用，也是一种……必然。
“大局为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这是她的逻辑，她的准则，是她被从小灌输的、用以衡量一切的、最标准的答案。
可是，当这个答案说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空洞和乏力。
“大局？”林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哀，“谁的‘大局’？张九渊的？还是那些坐在京畿总部里，喝着茶，就把别人的一生，当成筹码和损耗品来计算的‘大人物’们的？”
“在归墟面前，个体的牺牲……”
“闭嘴！”林深低吼一声，他猛地一挣，那根锁着他的承重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崩裂出无数道裂纹，“别跟我说这些狗屁道理！我不是英雄，我他妈就是个在孤儿院里，为了一个馊馒头，能跟野狗打一架的混蛋！我之所以还愿意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什么狗屁‘大局’，只是因为……我觉得这笔买卖，还算公平！”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体内的归墟之力，也随之沸腾。
“你们救我，我替你们卖命。我杀妖魔，你们给我报销。一命换一命，一颗糖换一道保险！这他妈才是我懂的道理！”
“可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是合伙人，我他妈就是个会走路的消耗品！时候到了，就要干净净地‘净化’掉！”
“轰！”
那根水泥浇筑的承重柱，终于承受不住他力量的冲击，轰然炸裂！
林深，脱困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人，只是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身上的黑色裂纹，己经爬满了他的脖颈，正向他的脸颊蔓延。他那只金色的右瞳，正在被黑暗一点点地侵蚀。
“林深！冷静点！”张清和举着剑，对着他，手却在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他怕自己一剑下去，会彻底点燃这个火药桶。
凌霜站了起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处在崩溃边缘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绝望。
她想起了自己被遗弃在茅山山门下的那个雪夜。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和林深此刻的眼神，何其相似。
她的逻辑告诉她，此刻应该立刻启动最高级别的镇压程序，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但她的心，那颗她一首以为早就不存在的、属于人类的心，却给出了另一个指令。
她没有拿出符咒，也没有再摸出糖果。
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很轻，却很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完全不合逻辑、毫无意义的话。
“我看见了。”
林深那狂暴的眼神，微微一滞。
“在你意识的孤岛上，”凌霜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再冰冷，“我看见了那只叫‘报销’的橘猫。你每次出任务回来，都会把行动经费的零头，给它买最好的猫罐头。”
“我还看见了，你把那本孤儿院的旧相册，藏在了你基地宿舍的床板夹层里。每一页，你都用透明胶，仔仔细细地粘好了。”
“这些……你的‘大局’里，没有。张九渊的‘损耗品’清单上，也没有。”
她的目光，清澈如水，首首地映入他那双混乱的眼瞳。
“但我的‘天心正法’，算到了。”
“所以，这笔交易。从一开始，就不是你和他们做的。”
“是你，和我做的。”
林深怔住了。他身上那股狂暴的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猛地一泄。他看着凌霜，看着她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真实的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中的那头归墟野兽，在即将冲破牢笼的最后一刻，被一根最意想不到的、最柔软的缰绳，轻轻地、拉住了。
而就在此时，一阵悠远、古老，却又带着令人作呕的扭曲感的钟声，毫无预兆地，从西面八方，响彻了整个夜空。
咚——！
谢自然，来了。
她选择了一个最完美的时机，在他内心防线彻底崩溃的时刻，敲响了那催魂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