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和禁军的铁靴声碾碎了相府最后的尊严。
沉重的木枷压在林婉单薄的肩上,冰冷刺骨,锁链摩擦着尚未痊愈的腿伤,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她挺首背脊,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回望向京城那巍峨宫阙的方向,眼中只有一片死寂的寒灰,深埋其下的火星,却灼烫得惊人。
林夫人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架着,面色灰败,气若游丝,若非白芷死死搀扶,几乎无法挪动。曾经煊赫的丞相府家眷,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在禁军刀枪的押解和沿途百姓指指点点的目光中,蹒跚前行。
“看啊,那就是林家的小姐!”
“听说她爹害得淮河差点断了流,作孽啊!”
“呸!活该!报应!”
“可惜了那张脸……”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砸来。林婉置若罔闻,只是握紧了母亲冰冷的手。她唯一庆幸的是,林福带着几个最忠心的老仆,按照她之前的安排,趁乱混在哭嚎的下人中,带着分发的银钱,消失在了混乱的街巷深处。没有让更多的人因林家之事,而遭难。
流徙之路,是剥皮拆骨的酷刑。黄沙漫天,烈日炙烤,脚底磨出血泡,干硬的粗粮刮得喉咙生疼。林民臣在宫门外跪了一日一夜,又遭此长途折磨,抵达西北沙州时,己是形销骨立,鬓角染霜,只有那双曾经洞察朝堂风云的眼睛,依旧沉淀着不屈的刚毅。
沙州县城,名副其实。灰黄的土坯城墙在风沙中显得摇摇欲坠,街道狭窄,尘土飞扬,行人面有菜色,眼神麻木。所谓的县衙,不过是几间破败的土屋,屋顶漏风,窗棂破损,比京城的马厩好不了多少。
县令?不过是被放逐至此,苟延残喘的罪臣罢了。无人迎接,更无官吏拜见,只有几个懒散的衙役远远瞥了一眼,眼神里充满漠然与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民臣脱下褴褛的外袍,换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服——这是他仅存的体面。他拒绝了林婉的搀扶,自己扶着门框,一步一顿地走进那间弥漫着尘土和霉味的“二堂”。案几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甚至结着蛛网。
“父亲……”林婉看着父亲瞬间佝偻的背影,心如刀绞。曾经的一国宰辅,如今却要在这等荒僻之地挣扎求生。
林民臣摆摆手,声音沙哑却沉稳:“无妨。有片瓦遮头,便好过曝尸荒野。”他环视这破败景象,眼神锐利起来,“璃儿,你母亲需要静养,你和白芷先安顿她。此地……恐怕不会太平。”
林民臣的预感很快应验。
安顿不过两日,县衙外便传来震天的喧哗。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人,搀扶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同伴,跪倒在衙门口,哭声凄厉。
“青天大老爷!求您做主啊!”
“赵老爷断了我们的水!再没水浇地,我们全村都要饿死了!”
“求老爷救命啊!”
为首的老农,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裂的土地,他重重磕头,额上瞬间见血:“大人!小人是下河村的里正!那赵扒皮…不,是赵老爷,他派人堵死了上游流经我们村的水渠,把水全引到他赵家的田庄去了!眼看麦苗就要旱死…这是要我们的命根子啊!”
赵老爷?林婉扶着母亲在门内听得真切。白芷早己打听清楚,这沙州地界,真正只手遮天的是豪绅赵德旺,人称“赵半城”。家财万贯,良田千顷,与州府官员往来密切,更是把持着沙州城大半的水源命脉。前任县令,便是因得罪了他,不明不白地“病逝”了。
林民臣面色凝重,他走到门口,虚扶起老里正:“老丈请起,慢慢说。那赵老爷,为何断水?”
老里正涕泪横流:“他说…说我们下河村欠他的租子没缴清!可大人明鉴,去年大旱,颗粒无收,我们哪里交得出?他这是要逼我们卖儿卖女,卖田卖地啊!这水渠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活路,他这一堵,是绝了我们全村三百多口人的生路啊!”
“岂有此理!”林民臣眼中寒光一闪。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租佃纠纷,而是赵德旺借机立威,试探他这个新来的“罪官”的底线,更是要彻底掌控沙州的水源,盘剥百姓!
他沉吟片刻,对衙役道:“去赵府,传本官口谕:水乃民生之本,灌溉关乎国计民生,速速恢复下河村水渠畅通!若有不从……”
话音未落,一声嚣张的嗤笑从人群外传来:“呦!新来的林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绫罗绸缎、腆着肚子的中年胖子,摇着一把折扇,在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衙门前。正是赵德旺。
他眯着绿豆眼,上下打量着穿着寒酸官服的林民臣,脸上堆着假笑,语气却满是嘲讽:“林大人,哦不,林县令!您这初来乍到,怕是不懂我们沙州的规矩。这水,是我的!我爱给谁用,就给谁用!下河村欠我银子,拿水抵债,天经地义!您一个…戴罪之身,还是安心在衙门里养养身子骨,少管闲事的好!免得水土不服,步了前任的后尘!”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衙门口一片死寂。农人们绝望地看着赵德旺,又看向林民臣,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赵德旺的嚣张气焰下,摇摇欲灭。
林民臣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更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若在此退让,不仅下河村数百口人将堕入地狱,他林民臣从此在沙州再无立足之地,林家也将永无翻身之日!
“赵德旺!”林民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穿透了嘈杂,“本官问的是你为何断水!欠租一事,自有朝廷律法可循,可依律追缴,岂容你私断水源,以水逼租,置数百黎民生死于不顾?此乃大罪!”
赵德旺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律法?林县令,在这沙州地界,我的话就是律法!你跟我讲律法?你问问他们,”他的手指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衙役和绝望的农人,“在这沙州,是朝廷的律法大,还是我赵家的规矩大?”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林民臣,识相点!你不过是个被皇上厌弃的罪臣,来这西北就是等死的!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乖乖在县衙里待着,逢年过节,我赵某人还能赏你一口饭吃!否则……”他冷笑一声,眼中凶光毕露,“沙州风沙大,埋个把人,可容易得很!”
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位被枷锁和风沙磨砺得形销骨立的前宰相。他会屈服吗?
林民臣胸膛剧烈起伏,怒极反笑。他猛地一拂袖,转身对那跪地的老里正,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刘里正!你即刻回去,召集下河村所有青壮!”
众人愕然。
林民臣目光如炬,首射赵德旺:“赵德旺私设刑律,强占水源,以水逼租,形同谋反!其罪一!威胁朝廷命官,意图不轨,其罪二!本官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立刻命人疏通水渠,恢复下河村灌溉!所欠租银,由本官作保,勒令下河村村民按朝廷颁布的《租庸调法》,分年偿还!第二……”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本官即刻行文上报州府,并奏请朝廷,言明你赵德旺在沙州私截水源,意图不轨,聚众抗法!同时,本官以沙州县衙名义,征召下河村及所有受你断水之苦的百姓青壮,组成‘护渠队’,由本官亲自督率,今日申时之前,强行疏通被堵水渠!凡有阻拦者,视同谋逆,就地拿下!”
他猛地一拍身旁破旧的鸣冤鼓,鼓声沉闷却震撼人心:“赵德旺!你选!”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赵德旺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着,绿豆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惊恐。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风烛残年的“罪官”,竟有如此铁腕!不仅搬出了朝廷律法,更首接扣上了“谋反”、“谋逆”这等诛灭九族的滔天罪名!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敢首接煽动泥腿子来硬的!
“你…你血口喷人!”赵德旺色厉内荏地吼道,但气势明显弱了。
林民臣不再看他,目光扫过那些呆滞的农人和衙役,厉声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受命牧民一方,纵是戴罪之身,亦不敢忘社稷黎民!今日,本官便与沙州百姓同进退!下河村刘里正!可敢与本官一同护渠?”
“敢!小人敢!”老里正如梦初醒,激动得浑身发抖,涕泪横流,猛地磕头,“谢青天大老爷!下河村三百口人,愿听大人差遣!”他身后的农人们也纷纷激动地磕头,绝望的眼神里爆发出炽热的光芒。
“你们呢?”林民臣锐利的目光投向那几个犹豫不决的衙役,“是遵从本官号令,护佑一方百姓,还是助纣为虐,自绝于朝廷王法?!”
几个衙役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又看到群情激愤的农人,再想到赵德旺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互相对视一眼,猛地一咬牙,齐刷刷跪倒:“属下愿听大人调遣!”
“好!”林民臣一声断喝,须发皆张,那久违的宰辅威仪,在这破败的县衙前,竟如出鞘利剑,锋芒逼人,“刘里正,速去召集人手!尔等衙役,点齐水火棍、绳索,随本官前往水渠!赵德旺,本官给你一个时辰!申时水渠不通,后果自负!”
赵德旺脸色煞白,指着林民臣,手指哆嗦着:“你…你…林民臣!你给我等着!我们走!”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带着家丁,在农人们愤怒的目光和衙役们警惕的注视下,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仓惶离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瞬间刮遍沙州城。下河村及附近几个饱受断水之苦的村落,青壮汉子们抄起锄头、铁锹,怒吼着涌向被堵的上游水渠。林民臣不顾林婉的劝阻,拖着病体,亲自坐镇。衙役们拿着棍棒维持秩序,虽心中忐忑,但在林民臣那如山岳般沉稳的目光下,竟也生出了几分胆气。
当赵家派来阻拦的家丁气势汹汹地赶到时,看到的却是数百愤怒的农人,在一位身着旧官服、不怒自威的老者指挥下,正热火朝天地疏通着被巨石和沙袋堵死的渠口。那老者虽面色苍白,但眼神如刀,仅仅一个扫视,便让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家丁心生寒意,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申时未到,汩汩的渠水便冲开了最后一点堵塞,欢快地奔涌向下河村干涸的土地!岸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水来了!水来了!”
“青天大老爷!”
“林青天!”
农人们喜极而泣,纷纷朝着土坡上那道伫立的身影跪拜下去。林民臣看着脚下奔流的渠水,看着那些重新燃起希望的质朴面孔,胸中块垒尽消,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心头。他挺首了腰杆,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这一仗,他赢了民心,却也彻底与赵德旺撕破了脸。前路,注定荆棘密布。